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一七


  妹妹,我曾經從我們當地的峽谷穿過耕地,進入果園和雜木林的樹林,登上人造的杉樹林。這個回憶,我是屢有反復的。我去那裡的目的是回想起把原生林的森林和我們的生活圈區分開來的那個「死人之路」,為了看看它而去的。我去墨西哥的蒂奧蒂瓦堪時,當我從太陽的金字塔前走過去,直奔月亮的金字塔而去的時候,那條大道就是也稱為「死人之路」的石板路。從規模上說,當然小得無法比較,但它畢竟是石板路,是我們當地的「死人之路」,幼年和少年時代有人對我們說過它的地形,我記得那是很可怕的。

  那還是戰爭期間,我那時還是個孩子,有一天我一個人登上了「死人之路」,在那石板路上前進。妹妹,這事,我看峽谷的孩子和「在」的孩子們都想幹,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敢冒這個險。我知道「死人之路」是在森林和峽谷世界的交界處,便朝森林右邊的方向走去。左邊可以俯瞰峽谷,但是灌木叢生,就像綠色的牆一般。右邊就是參天大樹,等於罩在頭上的罩子。我們懷著特別的感情稱之為森林的這座原生林,樹木全是高大的,樹冠既高且厚,所以我稱它為罩子,比它低的那些,可以看到樹下有黃光,個個就像粗的廊柱一樣。

  我的視線不朝那個方向看而是照直前進。但是好像有個巨大的磁力發生作用,把我的心扭動得不能不朝那邊看。然而又不能直線地看清楚那裡,所以只好讓視線從自己視野的右邊一點一點地靠近,這時,發現了黑色的大傢伙。我終於認清,那是瀕死狀態的「大猴」群。雖然嚇了一大跳可是沒有喊出聲來,本想拔腳就跑,但是顧不上順著「死人之路」往回跑,趕緊跑進那道綠牆。然而那裡的灌木低矮,又立刻爬上削壁,靠在密生的交趾樹老幹上一動也不能動了。

  看到站在半空中的我這小傢伙而爬上來救援的還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二人幫。我的動機連我自己也不明確,二位老爹明明知道我這是自找苦吃,對於我獨自一人爬上「死人之路」也沒有阻攔,不過把天體望遠鏡拿到院子來,從下邊監視著那明顯危險的斜坡。得到救助的我,因為此次冒險卻作了個惡夢,夢見破壞人率領我們土地的創建者們為了征服「死人之路」大舉進發。他們大量殺傷這裡的原住者「大猴」。瀕死的「大猴」們藏在原生林裡倒木和岩石後面,在這裡安安靜靜地等死,同時也注意監視著不停地前進中的征服者們……打了個瞌睡之後,聽到裡院傳來更高的噪聲又醒了。原來公寓管理人的兒子把一樓車庫的車,為了預熱機器全都發動起來了。可是我仍在方才短暫瞌睡給我帶來的感官亢奮之中。

  從墨西哥城早晨開始的噪聲,使我想起對於我們當地創建期的一個傳承有了新的理解。把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爆破之後緊接著是傾盆大雨,一場大雨把發出惡臭的東西全都清洗乾淨,隨後是創建者們分配沖洗乾淨的土地,開始農耕。並且在被瘴氣薰死成一片枯林敗草的山上植樹造林,由峽谷、「在」構成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雛型總算形成了。但是,就在這個階段,一種特別奇怪的聲音開始響遍峽谷和「在」。仿佛地震前的地聲,而且有時高有時低,從不停頓。

  而且這聲音不論是峽谷和「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能聽到,只是地點不同那響聲也不一樣。但是,對於某個人來說,他在某一地方聽到這聲音時胸悶得難受,換個地方聽到時卻為之感奮不已。剛剛蓋起新房的人家因為無法忍耐這種聲音不得不放棄新居,全家遷到在別處臨時搭建的屋子,一到這裡全家平安,再也沒有聽到這種聲音就睡不了覺的人了。這樣的事,是所有創建者及其家屬們都經歷過的。

  因此,就在這無處不在而且永無休止的地聲之中,我們的創建者們對於當初的土地分配、建房地點以及與此有關的職務分擔,不得不進行全面的改正。創建者們千里迢迢長途跋涉長期地創建新世界的期間,當然確立了破壞人絕對優越的地位,但是另一面,舊藩鎮武士的身份以及職務分擔也開始逐漸地崩潰。即使所剩微乎其微的殘餘,也被對於地聲反應如何這唯一的原因不得不把土地和住房加以改變而一掃精光了。

  住在墨西哥城而被噪聲包圍的經驗,使我深深地鑽進了這個傳承,於是讓我看到了新局面。對於地聲的抵抗力最弱的人們,首先是離開了峽谷,但是他們到了「在」也沒有找到挺得住那聲音的適合住下來的地點。結果是他們不得不再往離峽谷和「在」遠的地方退,退到原生林的裡邊,也就是從「死人之路」能夠看得見前面的範圍,盡可能避免讓原生林圍住,然後蹲在倒木和山岩背陰之處一動不動,等候地聲那類聲音過去。其間,他們再次完全重新劃分,其後,他們就不得不受雇於峽谷的人們和「在」的人們了。他們不停地預測自己的命運,每天每日忍受著已經超過百日的地聲,在彌漫于原生林的淡黃色微光之中,過著類似瀕死的「大猴」那樣的避難的日子。

  7

  妹妹,從市中心來說,我此刻正坐在從因斯亨特斯大街往南走的鬥牛場裡,在滿是尿騷氣味的水泥座位上,喝著溫吞吞啤酒。俯瞰遠處下方「缽底」,那裡正表演鬥牛,不過並不激烈。最上邊的觀眾席上的墨西哥觀眾之中,有和這類座次的大多數觀眾顯得不協調的我和一家美國人。因為,一般的觀光客們都知道,離鬥牛的地面最近的才是上等座位,也就是說,從我們現在這樣的高處看,那裡才是秩序井然而且熱鬧也看得真切的所在,而我就應該坐在那樣的觀眾席上。現在日本人和美國人一家打破慣習,深入墨西哥民眾聚集之處。然而那些的的確確的墨西哥人,不僅不正面而視,好像心裡感到侷促,甚至有些生氣的樣子。

  那一家美國人遊客似乎對此有些鈍感,不斷地對嚮導問這問那,混血的嚮導怯生生而又可憐兮兮地小聲回答。周圍的墨西哥人看到嚮導那副模樣,似乎自己受辱一般。不過這一帶墨西哥人憤憤然的氣氛,其根源還是由於那鬥牛本身太乏味的緣故所致。對於我和那美國人一家來說,周圍那些墨西哥人就像在背之芒一般,原因也可能由於在那樣的強烈陽光之下,什麼都是慢慢騰騰,仿佛紙做的鬥牛士殺紙做的牛,這樣慢條斯理的鬥牛,使他們感到十分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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