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一六


  所以,我曾經對於那些俘虜們的後裔有過的一切想法,大多屬￿少年兒童的想像和另外自己任意添枝加葉,大致的情節是這樣的:在破壞人帶領之下的創建者們,爆破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時候,同時下起大雨,污水庫裡的污水從大牆一般的堤上一下子漫出來。流出來的帶有惡臭的污水,以及隨著一聲爆破而下個沒完沒了的大雨,把為了建設新世界溯行而來開拓的道路,也就是沿著河的道路和這條河,全都置於水底了。由於這次大洪水,追殺創建者們而趕來的人們全都死了,於是,村莊=國家=小宇宙達到了繼承古代的鎖國式和平。可是,我卻超越這個說法,充分動員我的想像力,直到父親=神官所告訴我的話的深層部分。

  有無可能洪水即將開始氾濫時,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的身後就有追殺者的先遣隊趕上來了?有無可能因為他們後面的大部隊被洪水沖走了,所以這些先遣隊的人只好向他們的追殺對象投降?

  有無可能由於洪水以致追殺部隊全遭滅頂,而創建者們救出了他們之中的一部分?那樣,這些被救起來的豈不成了俘虜?但是,我卻有另外的更帶有幾分陰慘的想像。

  傳承說,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爆破了那大石塊和黑硬土塊之後,發現了那大石塊等等後面便是從無人煙的遼闊土地,於是便在那裡開拓了新世界。對於這既有肥沃土地又有深厚森林包圍的峽谷為什麼一直渺無人煙,是有這樣說法的。即:因為大石塊和黑硬土塊擋住了進出口,它的前方一帶是一片特別惡臭的濕地。濕地本身不僅因其惡臭使人和野生動物不能接近它,而且濕地湧出的強大的瘴氣,使它周圍的樹木和草地無法生長。這樣,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爆破和大雨,把散發惡臭的一切東西全都沖洗乾淨,只剩下後來成了肥田沃土的平地和能夠生長草木的斜坡,流出去的淤積殘渣覆蓋了整個下游的河流。

  這個傳承本身使我理解到,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時發生的這些事之中,有足以引起罪惡感的因素,因為,那個大石塊和黑硬土塊背後深處如果有原住民,事態將會發展到什麼地步?那一定是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的隊伍成了入侵者,動用火炮在內的所有武器,與原住民展開一場血戰,而這場戰鬥一定是原住民們遭到血腥的屠殺。創建期的神話要素之一說濕地一帶的惡臭,難道它不就是這次血腥事件的暗喻式的表現嗎?

  妹妹,我到墨西哥之後,曾經接觸過屠殺過阿茲台克原住民的人們的後裔,他們是和混血人們生活在一起的,當我每次聽到他們所談的深刻的罪惡感時,我就再次回到幼年時代這個類似幻覺一般的思緒中來。如果把這個和那天夜裡的夢聯繫起來思索和解讀,那麼,我夢見一些士兵在戒嚴令下拘捕我,就足以說明所有的報應都集中於我的深刻恐懼感所導致的。而且,從夢的表現具有多義的性格來說,在士兵佔據之下,必然對語言世界也有所干預,因此,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事也就辦不到了。我這種惴惴不安,也是出於這種想法:如果把現在剛剛開始的寫作神話與歷史的重大責任擺脫掉該多好,這也是從兒童少年時代起就有了的潛在祈求的表現……

  6

  第二天早晨就要離開旅館,可是我在床的周圍怎麼也沒找到房間的鑰匙。不過我想,天亮之前這個旅館總有妓女活動,而且住宿客人也不會一大清早就走,這樣的旅館,前廳櫃檯的人也不可能起得來,所以沒有放在心上。實際上沒有找一找破地毯上或者髒兮兮的床罩、臥具等等是否有鑰匙。我想悄悄地從昏暗的前廳穿過去,沒想到有個漢子從磨沙玻璃屏風後面開了腔,他要我交還鑰匙。雷切爾認真地答應了一聲便轉身去找。對於我和哥倫比亞人研究家的泥醉事件,雷切爾表現的甚至到了憤慨程度的批判態度,如果說那是源當地的倫理觀念,那麼,這樣的姑娘在外面和日本人過夜之後,受深夜值班看大門的指責,可能是難以忍受的恥辱吧?妹妹,過了一會兒,找到鑰匙的雷切爾回來了,她把鑰匙送到那屏風的窗口,依舊以誠實的口氣向那墨西哥人道了歉,泰然自若地大步來到我身旁的時候對我說:

  「但願昨天晚上對於教授來說不是一個壞的回憶。」

  我走出這座被九重葛的紅花和鮮綠藤蔓覆蓋整個建築的旅館門廳,妹妹,這一瞬之間,我這日本人的臉不知道往哪裡擱。因為我對於雷切爾的如此日常作風的細節,不能不承認她比自己檔次高的品質。現在我們從因斯亨特斯大街朝北拐去,我想到,我這年長的男人,不僅沒有保護一個異國姑娘,而且相反,居然和她共度一夜,我明明知道雷切爾住的公寓就在附近,但是不送她回去,而是自作主張地往自己的公寓方向走,這樣,雷切爾自然就跟來了。

  雷切爾沉默地走過兩三個樓群之後,一個擰腰大轉身就停下了,用馴服的家犬一般的眼睛盯著我,和她整體之大有些相稱的可憐巴巴的小小下巴上,浮現著葡萄色的毛細管,在大清早的寒氣中,預示著她的臉即將通紅。道別之後走出一段回頭看了看,只見雷切爾已經越過因斯亨特斯大街,像個成熟的農婦走路姿勢正走在旁邊的一條小街上。那神態,甚至平常小型聚會時眼睛望著虛空只顧咀嚼的樣子,都使我感到對她的重要之處有所理解。

  我開了自己的公寓房的房門,我走進並非純粹是自己的而是只要有日本人生活的地方就一定有的,和墨西哥人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氣味之中。我不拉開窗簾,站在昏暗之中,也不開燈。不論在肉體上或者情緒上我覺得此時此刻陷於羞恥的境地,在我們當地的人中我始終是屬￿打加號的那一類,然而現在卻是打減號那一類的,我自己就是這房間裡的臭味之源。漸漸地習慣了房間裡的昏暗之後,分清了周圍的輪廓,抓起小圓桌上的芒果,手指甲簡直就要把它穿破似地剝下皮來,吸它的果汁,權當喝水。

  然後我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在昏暗的室內,我聽著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墨西哥城大清早的市聲。妹妹,墨西哥城天亮之後馬上就一湧而來的市聲有多少種,以及這噪聲的高峰有多大的規模,肯定超過你的想像。以我住的公寓來說,噪音源就是公共汽車。隔音性能微乎其微的玻璃窗面對著坡道,從因斯亨特斯大街拐過來的公共汽車,要爬向努埃波·勞奈大街,汽車爬坡的發動機聲,雖然我躺在床上,但是我感覺上好像泡在這噪聲裡一般。我還記得一到墨西哥城報到之後立刻從旅館遷到這座公寓房那天的情況。

  天亮的時候,我弄不清發生地震了還是叛軍的坦克開了進來,總而言之是被必須趕快躲避起來的事態驚醒而跳下床來。但是我從窗簾縫看到的卻是只有一輛公共汽車冒著黑煙正在爬上坡道。公共汽車裡擠滿了和我在大學裡見到的截然不同類型的人,無一不是滿臉油煙愁眉不展的小個子墨西哥人。他們是起大早幹活的人,把大量的這種人運到市郊,才能保證墨西哥城白天幹活的人,也就是城區中心的安靜。我是被噪聲弄得無法睡下去以致情緒不安,所以才有這樣氣極敗壞的想法。汽車發動機那麼轟鳴,天剛剛亮就擠在公共汽車裡的工人吵吵嚷嚷地喊叫,我甚至懷疑它是不是為達到什麼目的的一種偽裝。

  威脅著我們清晨睡眠的人是新大陸被征服的時候,對於龐大數字的印第安人,儘管他們的身體虛弱,照舊不免給抓去讓他們幹苛酷的活,以致他們遭到滅亡。懷著對這一歷史的情思的就是擠滿公共汽車的混血工人。這件事也使我曲折地聯想到,我們當地在創建時期成了俘虜的人們,以及而今仍遭岐視的他們的後裔。

  據傳說,我們當地在創建時期,曾經把「在」的人和峽谷的人當作兩個蕃族而把他們分開。非常明顯,只有在這兩個集團之間確立通婚制,才能達到在這封閉的地區分割蕃族的目的。從這兩個蕃族生出來,也就所謂的第三種族,就是受歧視的人們。但是,這第三種族和其他兩個蕃族如果是開頭就沒有血緣關係的另外的人,那麼,他們和其他兩個蕃族之間的通婚就不能禁忌。這麼一想,我們當地的居民之中,和這第三種族之間生的混血者甚至占全人口的多一半了。就像墨西哥全人口中占最大比率的,不是別的而是混血者一樣。

  而且,如果回想起關於那些受歧視者的傳說,那就可以斷定,他們更多的是繼承了第三種族的血統吧?戰爭結束之時,暗中被指出的幾家受歧視者,不論是大人、孩子、男人、女人,我曾經看過他們,一見之下,連我都有些發怵,我觀察的結果認為他們都是肉體與精神的虛弱者。實際上新制中學第一次實行結核菌素液反應檢查時,發現四個學生是結核患者,這四個學生全是暗中定下的對象家庭的孩子,其中兩人沒過幾年就夭折了。聯繫這關於這三種族的罪孽感,還讓我想起另一個,也是與現實和夢都有關聯的對於我迫害的企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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