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一一


  《太陽》報登了一條消息,內容是說一位哥倫比亞人和一位日本人是同一個大學的講師,大白天喝得酩酊大醉,但是這位牙科大夫似乎沒有注意到這條消息,然而上我的課的大學生只有兩個人,而且全是女的,她們對於大學講師大白天泥醉事件,正在搜集各種信息。而且她倆按照這兩位講師的出身國和所屬階層之不同,搜集對這事件的反應。

  妹妹,我想你一定對我教的女大學生感興趣,那就讓我告訴你吧。其一是來自美國專攻伊斯蘭語的雷切爾,我沒問過她是美國哪個州出生的,從她英語發音上我也無法判斷出來,但是可以肯定她是出生於美國南部的一個小城鎮的大齡姑娘。即使吸大麻那樣的舞會,也要搞得過了半夜,甚至快到天亮,把餐桌上剩下的粗糙食物隨便吃一吃了事。在大學的自助餐館裡,同桌的學生如果剩下麵包,她就全包下來吃光,雖然如此但並沒有發胖,卻未免有些遺憾,不過她那上寬下窄略顯褐色的臉上,只有那雙眼睛有時讓人看到火一般地敏感。這琥珀色的眼光,並不蘊涵著什麼複雜的心理活動,此時此刻的確表現的,倒是對我的泥醉事件極端的憤慨。

  另一個女學生是在墨西哥知名度頗高的一位畫家的女兒,是個旁聽生,名叫瑪爾塔,她慢慢走的時候,全靠長到腳面的長裙遮掩,還看不出別的什麼毛病,不用說快步走,只要情緒一激動,就邁起跛足人可見的波浪形步子。她淡淡的發,蔚藍的眼珠,薄薄的嘴唇沒有血色,看起來似乎是位思春期的姑娘,但她已經是二十五歲了,在歐洲住了二年,從那時候就開始攻讀絕對沒有多大用處的社會學、心理學,除此之外還在校園內作流浪式的旁聽,可以說是一位女強人式的老學生。她對於那些來自南美的女留學生們,不以她們知識水平高低作為比例,常常表現出自己見識高人一等,瞧不起別人的氣概。她究竟出於什麼原因下定決心研究日本文化的,我根本毫無所知,但是她對於我這主持日本文化課程的講師卻使我感到這學生很難對付,曾經對我表示過反感。如果我的理解沒有錯,我以為那就是隱微的岐視在一瞬之間的表面化……

  但是,同是對於泥醉事件的消息報道,瑪爾塔似乎受了與雷切爾方向相反的刺激,她今天的表情明顯地帶有挑戰的動機。本來,就瑪爾塔來說,我用英語講的課也罷,在黑板上寫的日語也罷,她幾乎是不能理解的。平常她來上課時的內心世界,卻是毫無根據地使自己沉溺於仿佛像個研究日本的專家一般的漠然夢想之中,也許是為她的跛足而依然處於遺憾的漩渦之中,反正她只是用那仿佛朦朧的眼光望著我。妹妹,可是今天的瑪爾塔用她那無比纖細的一個身帶殘疾的身軀,表現出濕乎乎的無比熱情,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在這裡只有兩個女學生的授課,我就像被一張網罩住一般地進行我的講述,也許是僅僅因為從好久以來的牙痛中解放了出來而產生的情緒,總之確實感到有一種十分鮮活的趣味油然而生,這是不必諱言的事實。

  對比起來看,妹妹,我意識到自己以往給雷切爾和瑪爾塔上的課,那好像是一個業已死了的講師在那裡講課一樣。但是這一周以來連續的牙痛折磨著我,從瑪利納爾柯的荒地開始到哥倫比亞的研究家泥醉事件結束,在此期間突然之間出現搖擺幅度極大的每天每日,對於我在墨西哥城那種死去的生活,無疑給予了起死回生的力量。出現這種情況的契機,妹妹,就是你寄來的夾著裸體彩色幻燈片的信,我受它的觸發,就這樣開始了作為一個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作者的本來工作。

  我今天講的課是從《日本書紀》①裡選的一段,我已經預先把它寫在暗綠色的黑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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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奘諾尊、伊奘冉尊立於天浮橋之上,共計曰:底下豈無國歟?逎以天之瓊(瓊,玉也。此雲努)矛,指下而探之。是獲滄溟。其矛鋒滴瀝之潮,凝成一島。

  ①舍人親王、太安萬侶等人編輯的現存最古敕撰歷史書,成書於公元七二○年。共三十卷。從神代起,到持統天皇十一年八月為止(公元六七九年)。此書為編年體的正史,完全仿照中國史書的寫法,除歌謠部分之外,全書幾乎近于純粹的漢文。為日本占代史最重要的資料。乃六國史之一,原文為《日本紀》——譯注。

  因為我的課也包含了日語教學的課,所以我先把作業寫在黑板上再用日語讀它。自稱決定專門研究伊斯蘭教之前也學過中國話的雷切爾,這時候把像玩具一樣的粉紅色角質鏡框的眼鏡拿出來,不得不反復地看她根本不可能解讀的日本化了的中文。然而瑪爾塔今天為了表示對我非常關心,不顧困難也不嫌乏味,把這《日本書紀》的一段開始往筆記本上抄。這樣一來,我就不能立刻讀那課文了。於是雷切爾看到我在課堂上逡巡之態,顯得有些發火而注視著我。這時她發現我的躊躇是由於瑪爾塔的行為引起的。結果呢,妹妹,這可就不簡單了。她對瑪爾塔和我皺著眉頭,表明她內心對於我倆有一種倫理上指責的感情,並且流露出攻擊和嘲弄的神態。

  瑪爾塔那長著閃閃發光的朽葉色汗毛的卵形臉甚至有此變形似地寫她的筆記,因為那課文對她來說只靠已經掌握的知識不能透徹地理解,但是她依舊認真地記下來。我看得出那是明顯地有意討好於我,但是,妹妹,我不能妨礙她,我只能感到那是純真的好意。當她顧不得露出跛足的毛病跑上前來時,不好意思地露出微笑不得不收住腳步,我不能不表現出正在等待著她似地看著她。然而這是瑪爾塔有意識地向雷切爾挑戰。雷切爾的琥珀色眼珠,有些發紅,而且範圍越來越擴大,仿佛有一團火燒了起來,等我就瑪爾塔寫的一行漢字那一段開口說話時,我就看到瑪爾塔無所忌諱的少女一般的臉上表現出遺憾的失敗感。

  我首先說:「伊奘諾尊、伊奘冉尊說的「底下豈無國歟』這句話,我以為你們一定感興趣。因為,這兩位神所根據的只是現在他們站立的天之浮橋上面,底下不可能沒有國。這難道不是和你們西方各國的神話能夠對比,提示了宇宙論式的上與下麼?」

  但是,妹妹,雷切爾立刻就抓到了提出異議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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