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一二


  「教授如果特別把這一段作宇宙論式的評價,那麼,從《日本書紀》中只把這個問題仿佛認為有絕對價值似地提出來,是否妥當?」雷切爾用她的母國語英語單刀直入地提出質詢。她說:「倒是也應該從《日本書紀》別的地方,引用同樣表示宇宙論式上下的例子分析它們之間的關係吧?教授!這樣的表現,《日本書紀》中別的地方,或者別的變異上也出現過麼?如果說「某書」上有,那也行吧?」

  妹妹,雷切爾把我弄得很慘,所以我必須重新講今天這堂課。就連瑪爾塔對我的態度,也表示她贊成雷切爾對我的批評。妹妹,你不以為我在墨西哥的這份工作也夠相當麻煩的麼?本來,我的女學生們對於我這天上的課為什麼引用《日本書紀》上神代部分,同時還說了那些話,我的動機是什麼,她們是不會理解的。當然,我自己的主題,也就是作為一位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人,只能為了隱蔽他的主題而傾其全力地進行兩小時的講授。我真正必須寫在黑板上倒是下面一段:「及至產時,先以淡路洲為胞。意所不快。故名之曰淡路洲。」

  我對於居然以這樣奇怪的原由而命名的胞之島,這個「胞」是南西利伯斯島、巴裡島、蘇門答臘,都相信那是所生嬰兒的哥哥或姐姐說淡路二字和「吾恥」二字同音,說它是令人憎惡的島,和《古事記》上說的用蘆葦船載著順流漂流下去的「畸形兒」對照起來談,從而弄清楚它,才是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最希望的。和蘆葦船一樣,「吾恥」也和我們當地有直接關係。妹妹,用不著我對你說,自從創建村莊=國家=小宇宙以來,常常套用不同的漢字,也常常一貫地用這種套用的漢字指稱為我們當地地名。

  有記錄可查的大日本帝國公認的地圖上,首先標出我們村的漢字名稱是毫無意義的三個漢字「吾和地」。如果讀起來確實理解為「吾等和和美美的土地」,還有其一定的意義,然而它卻使人感到這是加上去的虛假意義。住在吾和地村的人們,就像他們呈報於明治政府的戶籍登記全是虛構一樣,對於他們的村名吾和地,對於外人還是為了隱蔽真名套用諧音的漢字。

  但是,好像互為補充一般,我自從接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之後,覺得我們當地人套用漢字寫我們村名的非常之多。自從創建村莊=國家=小宇宙以來,他們用諧音漢字就更多種多樣,甚至使人感到這簡直是開玩笑,夾雜著許多莫名其妙名稱。例如:泡志、粟爺、淡死、暗鷲、安端、安破紙、泡血、不會、不媾、吾破志……

  我作為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人,主要的不是研究這些名字,而是通過在與此有關的景觀之前感到茫然之時的那種經驗有所瞭解。我不認為,創建者們和同他們有直接關係的「自由時代」的人們,對於自己新紮根的土地,無不認真地探索最妥當的名字,因此才挑選出這麼多的漢字,很可能是為了在「阿哈吉」這一發音的背後把真的地名隱蔽起來而產生的結果,所以才隨便地編造了這些地名。因此我覺得,作為一個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人,也無法找到「阿哈吉」這一發音背後的有力線索,足見他們那些生活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古代和中世紀人們的陰謀獲得了成功。

  但是,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不更進一步把原本的「阿哈吉」這個發音也取消了呢?我有時也曾提出過這樣的問題,對這問題的回答是,從我自己意識深處多如蟲蛀的窟窿那樣的通路,有到達我們這塊土地上生生死死的人們無意識的母胎的通路,從而湧起一個微妙的大事件。我以為「阿哈吉」這個聲音把本來和這個聲音與意義正確地結合的漢字終未勾消,以和那份熱情相稱的規模走向相反的方向,被理解為毫無疑問的熱望的對象。

  妹妹,我比現在遠遠年輕的時候,也就是重新掌握了自己是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意識的時期,特別刺激我想像力的就是「不會」、「不媾」這兩種漢字表記,這些表記,和其他各種各樣表記只是揮舞著嚇人的東西,至於印象,卻是零亂不全相比,更有朝著明確的核心凝聚的方向,給我以語言的感覺。

  不相會,不相媾。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每夜溯流而上,終於不得不把那條船解體,用它做成木筏,拉著纖往上游走,即使到了纖也拉不了的源流,仍然不離開水流而朝著上游前進。放棄了製造爆破彈任務而逃亡的我也到達了這條路。我再次有意地接受了作為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的任務,作為自我鍛煉,同時也是因為害怕脫離黨派之後被追蹤而來的人抓住。妹妹,究竟是否有人追蹤趕來抓我,連我也不能確定。曾經由破壞人率領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走過的這條道,和從前相比肯定經過了大規模的變化,但原理上和創建者們相同,那時我曾經沿著河流上行到森林的深處。

  我坐地方鐵路的火車在海港城鎮的火車站下了車,開始徒步橫穿河口地帶,但是由於開墾這片土地以來頭一次的洪水襲擊,從這期間剛剛建成的根據地流出黑黝黝的水污染了的平野部分,現在在旱地之間建設起未必能夠避免嚴重污染的工廠群落。我走在沿河修起的公路上,每次碰上化學工廠啦,包工製造汽車零部件的工廠啦,便拐到旁邊的道路上繼續前進。因為說不定這種地方性的小工廠裡幹活的工人之中就有潛伏於此的黨派成員認識我,這樣的強迫觀念,在我的內心一直處於發展狀態。

  不相會,不相媾。我作為一個鐵管炸彈的製作者是充滿自信的。但是一旦放棄那種活動而逃出圈外,那就只能是一個已經無可救藥的臨陣脫逃的小夥計而已。我三番五次堅定地向過去的一切訣別的意志,說起來你也許感到滑稽,我是把這話邊念出聲來邊走的。堅決不再相會,這是我的衷心所願,但是我同時也祈禱上蒼,不要讓我碰上也許此時此刻就從背後趕來的追蹤者,這種懦弱無能祈禱上蒼保佑的思想,連自己都覺得可恥,不由得朝滿是塵土的腳前啐口唾沫。不相會,不相媾,這聲音仿佛從身體的深處自發而來的,但它也是出於這個小夥計悲慘而滑稽的自覺意識。

  我沿著河往上游走,按照潮水的情況看,使人感到那是深入陸地之後再逆流而下的水面廣闊的渾水河,當我來到一見便知水流湍急的地帶時,我那希求的聲音中已經沒有悲慘和滑稽了。沒用多大工夫我就離開了村落,當我走進森林之中沿著已成溪流的小河走去的時候,我迎著水花四濺激流之聲大聲喊起來,因為我周圍盡是創建者們的幻影,那當然是破壞人帶領之下的幻影,我大聲喊著不相會,不相媾!這時,我是以小跑般急步前進的。

  由於和距離成反比例增加的力量,我受到我們土地的影響。從海邊的出發地開始徒步走,走到第十天,我已經疲憊不堪,形體瘦弱,滿臉胡髭,那裡曾經有大石塊和黑而硬的土塊聳立於前,擋住創建者們的去路,現在我以全身之力快步通過了我們當地稱之為瓶頸的地方。

  往日的大石塊、黑硬土塊,已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徹底破壞。當它被清除乾淨的時候,我們的土地才出現於人們的眼前。沿著河邊上行,以各種形態組裝而浮在水面上的木筏全被解體,用爬犁拉或者用肩扛,人們依舊溯流而上。搬運這些東西的創建者們,行進在兩側高山的皺折之間的窄道上,山與山之間即使互相交錯地成為屏風,擋住遠眺的視線從而成了封閉的地形,但是作為自然造化來說,那裡必有通路,然而在這類地點上也必然有大石塊或者黑硬土塊阻擋創建者們。只有溯行水路才是開闢新天地的方向,那麼,聯接這一水路而湧出的一股巨大水流的黑牆,就是旅途的終點,也就是世界的盡頭。

  然而從這裡怎麼能邁出下一步?

  必須拆掉這堵牆!

  表示這一決心的漢子,就從這一瞬間開始,確立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古代人們的族長,也就是破壞人的位置。破壞人本身就是火藥技術的掌握者,在爆破現場指揮作業的人。這次爆破成功了,而且緊接著下了五十天的大雨,這超人的力量對創建者們的作業是一大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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