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在這以前,疼痛還不是連續不斷的,但是他這一敲卻是疼痛的大爆炸,原來他用小鐵槌給了神經中樞一擊。我「哇」地叫喊了一聲,那喊聲一定刺耳,以致牙科大夫往旁邊一跳,但他立刻恢復平靜,繼續給我治療,不過這一來我的視覺和聽覺全都失調,不僅聽不清牙科大夫說什麼,現在連他那大黃鼠狼似的面孔我也模糊不清了。我從治療臺上站起來之後立刻就躺在旁邊的長條便椅上了,雖然還沒有暈厥,但是我的意識和外部世界等於上下牙之間夾了一張藍紙一樣。那位留著胡髭的男人一直照顧著我,這回他架著我,我仿佛作著連續不斷的痛苦之夢,腳上駕著痛苦的雲,走出候診室乘電梯下去了。

  因此,日常生活中難以接受的事,仿佛讓我完全失掉了自立之心一般,一概接受了。也就是說,我接受了一位不認不識的外國人給與的照顧,不僅治療費,連從一樓取藥處拿藥的藥費也是他給付的。在這種全面的屈服形勢之下,由他帶領我也涉足於連鎖店「桑坡隆」裡邊的酒吧。實際上我已精疲力盡,元氣大傷,就在看著鼻子前邊那倒三角形玻璃杯裡的東西不斷地變成水珠,在它的侵蝕之下,把結晶的東西變成不透明的,注視著酒杯邊上的鹽粒的過程中,總算走上了通往現實之路。

  隨後我就知道我眼前的酒杯裡斟的是一種馬爾伽裡達的酒,白色稍微有些渾,略顯透明,就在這圓的小小的酒水對面,一副詼諧神態的面孔一直望著我,我自然也就給以回報似地望著他。我慢慢認出來他就是那個留胡髭的男人。當初他給我留下的印象是胡髭很多,很能代表男人氣概,現在大不相同,胡髭不見了,隆起的額頭下面是一雙帶有幾分幽怨的大眼睛,就在我注視著他的時候,我想起我們一起進診療室之前那混血女護士向候診室喊他的名字。由此我恢復了記憶:卡爾羅斯·拉瑪先生。

  哥倫比亞出生的畫家、美術史家,現在亡命於墨西哥的男子漢卡爾羅斯·拉瑪,是和我在同一個大學供職的同事,有一面之識,雖然那只是在研究會之後的宴會,彼此只是握了握手,沒有單獨在一起交談過,但也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中相識的。儘管如此,卡爾羅斯·拉瑪的胡髭沒有了卻覺得彆扭。等我再仔細看一看,發現拉瑪的面頰竟然像德國種虎頭狗的兩腮一樣肥大起來了,因此,胡髭往上翹起。他發覺我認出了他,卡爾羅斯的眼睛更放出詼諧的光輝,流露出挑戰式的表情,似乎一再克服那胡髭的障礙,活動著他厚重的嘴唇說了下面的一句英語:

  「Local,but not local color……」本來,卡爾羅斯·拉瑪不僅他自己的英語能力馬馬虎虎,而且他還瞧不起英語,他那馬馬虎虎的英語是否表達了他的意思,看不出他給以認真思考的樣子。只是一隻手掌在他不堪重負的大鼻子前連連擺動,另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腕,意思是讓我拿起斟著瑪爾伽裡達酒杯。我接受了他的勸酒,一口喝下半杯。牙根疼痛依然未減,不過那股萊姆樹味和鹽味似乎給了仍在牙疼的我以勇氣。我理解卡爾羅斯使用並非他那母國語的語言了。雖然他用了 Local這個形容詞,但是此刻不是Local color的意思。總之,可能是Local anaesthteic局部麻醉這個意思。他看我喝了一小口酒,便把他杯裡的酒一口喝幹,用那通紅的舌頭把唇邊的鹽粒舔光。精力充沛的老人維塔立刻拿來第二杯瑪爾伽裡達酒,卡爾羅斯照舊麻利地一口喝幹,我也知道因為酒勁牙根開始疼起來,可是只好拉架勢把頭一杯剩下的那部分和第二杯都一飲而盡。緊接著便是第三第四杯瑪裡伽爾達。卡爾羅斯似乎是這個酒吧的常客,按他平素喝的量,店主好像已經為他預備好一大水壺的瑪爾伽裡達。

  因為酒的麻醉作用,再加上就著酒服下鎮痛劑也見了效,已經折磨我足有一百個鐘頭的牙痛,雖然不過是暫時的然而已經感到止住了。因為疼痛減退,我就把調整下巴頦活動的自在鉤摘了下來,這時,下巴頦往上揚起時牙和牙根有自覺症狀,略有疼痛感,但是疼痛過後牙和牙根的實在感消失了。於是我意識到自己有對卡爾羅斯談些什麼的強烈衝動。卡爾羅斯大概也是因為瑪爾伽裡達和鎮痛劑的作用,和酒勁發作之後常常出現的弛緩正好相反,表現出十分旺盛的精力搖晃著大腦袋和肥壯的上身等著我開口說話。但是,我雖然有強烈的表現欲望,我此時此刻卻只是可憐巴巴地說了一句西班牙語:

  「I Gracias,Garlos!」

  我這句話成了卡爾羅斯談話的引線,仿佛立刻解除了一直保持的自我控制,興高采烈地講起來。卡爾羅斯不是用西班牙語講的。不過他那英語,妹妹,和方才那漫不經心的說法完全相反,而是充滿活力的。他用英語一說,使人感到這位畫家而且又是美術史家的話足夠地表現了他內心的沸騰精神,給人以被他的話硬是拉了過去的力量。從歷史上說,西班牙語蹂躪了他的母國語,使該國人的血和西班牙人的血混合,現在他如果回到哥倫比亞,很難說不被殺害,所以才定居於墨西哥,在這種情況之下,迫使他不得不靠支撐這一構造的北美人的語言來講話。

  我只是從這種意義上大致把承受著內外雙重扭力牽掣的卡爾羅斯的語言表現傳達給你而已,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是,妹妹,你大概會懷疑,連這類事情對於記述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為什麼也是必要的?我望著你的彩色幻燈片,同時把浮上心頭的一切全都寫下來,因為我發現了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方法。

  卡爾羅斯·拉瑪特別談了他和我相識的原因,那是我在我們研究所的公開講座上作了題為「日本人眼中的墨西哥人民版畫家波薩達」的講演,他對於我的講演頗有共鳴,話就從這裡開始談起。

  我當時的講演談了波薩達一向聞名的骸骨的主題,除此之外我還談了波薩達描寫的災難的主題。比如:畸形兒的誕生,洪水、大火、傳染病等等天災。事故、幽靈、超自然現象、犯罪、自殺。其中特別是表現畸形兒誕生的許許多多版畫,例如只是外形才像的雙胞胎,沒有手臂卻多出兩條腿的孩子,產婦生了三個嬰兒同時又生了四頭牲畜等等。卡爾羅斯說:

  「你把那些誕生畸形,看作波薩達以及他代表的世紀末墨西哥人民的表現行為核心,是正確的,我是根據自己的經驗這麼想的。」卡爾羅斯已經過了二十歲或者還不到二十歲的時候,他獲得洛克菲勒財團給的去歐洲留學的路費,帶著一冊波希的畫集就上了船。他把自己的根據地置於德國,過著外國人盡可能最低的經濟生活,學習繪畫。他以波希為媒介發現了文藝復興的表現之中,就常常遇到畸形的誕生,使他內心深處大受震撼。

  青年卡爾羅斯畫的假雙胞胎的兩個頭、四隻手臂、四條腿、但只有一個肚子,使人產生能夠用手指挨著個摸到的感覺,而且,把生下這種畸形兒的母親、父親,以及他們的家庭乃至整個村落,每個人心裡就像堵上一團漆黑一般的悲慘震動,就像理所當然似地降臨到自己身上一般。這就是說,他對於宗教戰爭下所謂文藝復興的亂世,對於個體生存的人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他是逐一加以咀嚼的。總而言之,他在德國一面上大學,一面去各地旅行,同時,認真地思考了人們對於他讀過的格裡美豪森①的《癡兒歷險記》,是如何思考、如何感覺、如何想像而生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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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HansJakobchristoffelvonGrimmelshausen,法國作家(1622?—1676),代表作自傳體的《癡兒歷險記》為德國教養小說的名作——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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