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一瞬之間我沉醉於呆子船,以及破壞人率領的我們當地的創建者們。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為了創建新世界,用裝滿各種器材和儲備糧食的船溯流而上,再把船解體組裝成木筏,用人拉纖,拖著木筏前進,最後直到再把木筏改裝成爬犁搬運那些器材和糧食,終於來到阻擋他們前進的大岩體和又黑又硬的大土塊之前。擋住山谷的這些大傢伙的後面一擁而來的惡臭,像個蓋子一樣罩在溯行者們的頭上。這時,破壞人就要挺身而出把那大岩體或硬土塊炸掉。現在,我這爆破技術新的開拓者繼承了破壞人的任務,躲在這交趾樹叢裡。對,妹妹,我確實是破壞人的繼承者。

  到了早晨,被海水洗過的嶙峋峭立的大岩體即將成為試驗鐵管炸彈威力的試驗品,這炸彈不表明它的製作者我這個人的資質,而是證明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的我個人的任務的艱巨。我把兩個鐵管炸彈靠在遠比我們家鄉節日祭祀所用的交趾樹柔軟的古老交趾樹樹幹上,朝著我們當地的方向。妹妹,我自從兒童時代背叛父親=神官以來,已經過了十年,今天我作為重新下定決心希望成為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開始努力在我的記憶中恢復往昔的傳承。

  被公安人員發現的兩個試製品,由於它的破壞力很大,作為夢幻的鐵管炸彈而長存於他們的記憶之中。——想到如果大量生產這種型號炸彈的黨派開始遊擊戰活動的日子到來,……那對於我國公安人員來說,那可是一個非常嚴酷的惡夢。

  3

  從瑪裡納爾柯回來的第二天,我的臉一定比平常面積大了一倍,我就帶著這副面孔,在墨西哥城的陽光之下,走過英斯亨德斯大街,到一所大樓七層樓窗掛著油漆招牌的牙科診所就醫。從那招牌上的名稱一眼便能看出那是墨西哥籍日本人開的診所,雖然我偶爾去過,但這次之所以選擇它,主要是因為儘管我牙痛不止卻依舊坐汽車跑了一趟長途,而且一夜未睡,因為過度疲勞而出現了機能退化現象。更因為我完全按照父親=神官的希望接受斯巴達教育給我指示的方向,自己不是屬￿日本國,而是屬￿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所以並不是因為他是日本人就懷有親近之感的。但是,儘管我從他那招牌上寫的頭銜上知道,他是墨西哥國立大學畢業,名叫裡卡爾德·特雷多·鶴田,然而從日本人的血統來說,他只有二分之一,甚至不足二分之一,然而這位牙科醫生卻受到墨西哥人無比的信賴。

  大概是專為住在高層的住戶和去看牙病的顧客預備的電梯,我上了大樓後面的電梯直達七樓,那牙科診所像個室內體育比賽場那麼空曠,一個老太太捂著腮幫子,旁邊一位陪同前來看病的老人,兩人坐在長條便椅上,這才讓人看得出這就是牙科診所的候診室。我坐到他們跟前,但是那老倆口看我腫成這副模樣,大概覺得挺彆扭,便索性離座到牆根那裡站著去了。此時已是九點五十分,十點開始診病。不知道早來的客人如果是一個人來的,即便沒有預約也優先給看,也不知道現在口頭預約是否可以,候診室對面用磨沙玻璃隔開的那邊大概就是診療室,但是似乎沒有人。

  診療時間到達之前,牙科醫生和護士是不是跟壞蛋一樣在磨沙玻璃隔開的那間屋不聲不響地幹壞事呢?十點十分,原來寂無人聲的那間屋子的玻璃門開了,一個混血的女護士推門探頭看了看。這是個訊號。她像抓人犯似地把捂著臉的老太太帶了進去。由此可知很快就能得到治療而放下心來,緊接著便聽到夾雜著痛苦呻吟的談話聲。隨後是一聲帶誇張的尖叫,留在候診室的那老頭子臉上露出令人難以琢磨的高興的微笑,然後是東張西望地察看四周。

  這時,我因為排遣疼痛,便放眼周圍,原來顯得空曠的候診室此刻已經有十幾對患者和陪同悄悄地進來了。這些人的臉色好像給油煙熏過,相當晦暗,這就反映了這位墨西哥籍日本人牙科大夫的顧客層面了,他們對於頭一位患者的那聲尖叫,無一不露出奇妙的微笑。

  我環顧了候診室的墨西哥人,我看到有些男人正在注視候診的我。我看有一個人在盯著我,便表面上裝作毫不在意實際上卻提高了警惕,這時他已經把他那中等個頭的結實身軀湊到我跟前來了。那人五十歲左右,動作十分敏捷,分開眾人大步流星地走來。立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那動作簡直不像一個患牙病的人那麼快當,把我領出人圈之外。他那胡髭、眼睛與鼻子,和他那大腦袋十分相稱,一看便知是個腦力勞動型的人。妹妹,他帶著我往人圈之外走的時候我曾懷疑他是不是想把我趕出候診室。可是我立刻覺得這疑心實在可悲也實在滑稽。不管怎麼說,被一個不認不識的人抓住手腕從異邦人的人群中走出來的去處大概就是這樣。

  原來那小胡髭男人把我帶到玻璃門前,這時那個混血女護士打開那玻璃門正要叫下一個患者。小胡髭男人滿不在乎地擁著我擠了進去。這時我眼前看到的是小時候在峽谷村莊裡看到的舊式治療椅。椅子旁邊有位小個子穿白罩衫的墨西哥籍日本人,仿佛精神障礙發作了一般拒絕診治,站著不動。像麻雀腦袋一樣的溜圓的頭蓋骨,頭髮黑黑的又抹了油,的確是位小巧玲瓏的牙科大夫,而且相貌端正,但是他對於我並非正面拒絕,只是性格懦弱又愛生氣,希望避開,所以就歪著肩膀低頭看看手錶,用西班牙語小聲說沒有時間了,因為另有預約的患者。他那態度好像那善良的兒童不滿現實一般,望著對此大惑不解的那位混血女護士。

  這時,那留胡髭的男人果斷地把我推上診療台,結果,那位墨西哥籍日本大夫似乎對於他的如此舉措無法抗議,或者說不好反對,結果是對那混血女護士的不滿只好皺皺鼻子,開始給我治牙。這回他不再小聲地說流利的西班牙語,而是用生硬的日語:

  「張開嘴!」只說這麼一句。

  然後拿一張藍色的矩形紙蓋在我的牙上,然後仍然只說了一句:

  「閉上!」

  他不告訴我把牙咬緊,意思是讓上下牙的衝擊盡可能柔和些,只讓上下牙把紙夾住。但是即使如此,那疼痛勁頭簡直要衝破天靈蓋。

  他對我說了一句再張開之後,忽然有了好奇心似地挺直了脖頸往我口腔裡窺視,然後用一根金屬棒敲著我的牙問:

  「這個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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