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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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戰爭乃至戰敗,坐吉普車的聯合國軍出現在峽谷之後這個時期所畫的呆子船,卻和另一張古版畫相似。那船上的船員畫得都像頗有氣魄的軍人。他們的船上遍插威武的戰旗。船頭上有人探出身子,似乎要掬水而飲。畫這個形象的其實意義我自己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如果考慮一下諸侯因為要追擊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者們的船或木筏時,他們一定要同諸侯權力對抗,船員必然成立軍團,如果是這樣,船頭上把手插進水裡的兵就是值班監視航行情況有無異常的偵察員。此項任務是破壞人給這年輕人下的命令。 妹妹,我為了上大學才離開峽谷,住在東京以後畫的呆子船的形象,那內容就等於我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期從未有過的徹底的背叛。總而言之,我把自己置於堅決認為呆子船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的立場上了。不論住在峽谷的時候,也不論住於「在」的時候,盂蘭節放河燈的時候,都是用紙和木頭做的船,讓它漂在水上。從這一風俗習慣出發,認為人們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純粹是出於集體的夢想,或者抓住虛構的謊言大話作為契機,除此之外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也全是虛構。妹妹,從那時起我就對破壞人存在的實體產生了懷疑。當然,後來我重新擔任起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工作,對於上述懷疑我也具體地用自己的力量把它推翻了。 因為我已經查明,我們當地的歷史在有據可考之前的一段時期,從峽谷奔流而下的河上,不要說放燈用的紙做的船,就是一切凡是人工做的東西,凡是能夠據以查到足以說明上游有人的東西,一概禁止漂流出來。但是我回心轉意之後當我想起了兒童時代每年的盂蘭節一定點上蠟燭,放在紙和木頭做的小船上,儘管有的在淺水灘頭就燒著了,而且散亂無序,但是到了深水處卻從從容容地聚在一起的時候,那呆子船的形象,特別是父親=神官命令你扮成巫女,盂蘭節之夜你的形象,就覺得這些形象合在一起恰好是生動鮮明的呆子船。 我們當地在維新前後就是樹蠟的產地,十分繁榮,產品輸往美國和歐洲。由於技術高超,即使供放燈用的這種宗教的而且帶有遊戲目的的蠟燭,無不採用高精度的曬蠟製造。我們當地載燈籠的小船,總是頭尾相距極遠綿延不斷地順流而下。 我對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寫作者的任務疏遠了,而且當我考慮到也許最後不得不放棄此項任務一走了之的時候,也就是我學完大學的教養課程即將轉到歷史系還沒有進教室的時候,突然湊巧遇到了呆子船這個題目,使我的生活之路回到了原來的道路上來。把自己關在公寓的斗室裡的一段時期,我之所以感到把自己從自己的土地上扯開,理由確實極其簡單,但實際上是因為自己參加一個政治黨派。 因此,我把我的房間當作研究室,熱衷於同志們委託的手工式工作。這工作就是製造鐵管炸彈。我計劃從原理上要使這種炸彈面目一新。我年輕時候本來是固執于原理的,現在我之所以定下自己的目標,是因為我要使鐵管炸彈達到下述條件。即:製造者和製品的攜帶者,搬運者,以及投擲者,都有最高度的安全保證。有的同志們表面上的工作是幼兒園的保育員,即使在幼兒遊戲的隔壁製作炸彈,她們在道德上也不感到有什麼可擔心的,我要求的必須是有這樣安全水平的炸彈。 但是製造的鐵管炸彈,對於攻擊對象來說必須有最大的破壞力。不僅在紙上能夠計算出它的爆炸威力,也就是說它理論上的破壞力,而且實際上要求在東京這樣的大城市展開遊擊戰的威力,在實際的破壞力方面它必須是效果最佳的。 僅僅從表面上看,我是文學院歷史系的,在理科學生較多的我們這個黨派裡,把鐵管炸彈的設計、製造全委派一個人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但是當時我以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根據的自信就制定製造鐵管炸彈的計劃,和競爭對手一番爭論之後把他擊敗,結果獲得所有夥伴的全面支持,成了秘密工廠的負責人。工作本身和我們的日常活動相比,具有無可比擬的重要性,同時,假如我有意叛黨,這個組織雖然不大,但是肯定要全部毀滅,儘管如此,工廠竟然交給我一個人經管。這當然是因為我提出的條件合適,但是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同志們也受了固定觀念束縛,覺得如果不讓我一個人自由地去幹,就不可能發揮我的天才,不能使鐵管炸彈達到理想的水平。 在這樣的環境中,我設計炸彈,甚至著手試製。我已經儲存了對距我的公寓半徑百米圓圈之中所有建築物給以損傷的火藥。我對那鐵管炸彈設計之周到和細緻,大可引以為自豪,但是,由於心笨手拙,進展緩慢,我已經是一天一天地,一時一刻地失去了當初我們當地父老們在父親=神官和有身份的老人們說服之下大家湊錢把我送到東京上大學,接受將來足以承擔寫我們歷史寫作者的教育這一重要意義。我很清楚,我很容易地被炸死,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這麼幹,希望逃避寫作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任務。純粹是出於非常接近有意識表層的無意識的水平。而且,在鐵管炸彈的設計和試製的最後階段,我為我們當地創建期的呆子船形象激動得甚至到了痙攣的程度,從而達到覺醒。因此,我才開始了成年之後第一次確確實實地為了完成寫神話與歷史的任務開始了實質性的準備工作。 就在這個階段,我居然忘了或者說將要忘記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寫作者的任務,以一個歷史系學生的身份,攜帶三個鐵管炸彈試製品去了東伊豆的海角。整個下午我走在圍繞著海角尖端的古道上,看中了幾個被潮水把根淘空的大岩體。於是夜深之後再回到那裡,看到的卻是那些大岩體上竟然被垂釣的人群占上了。借助手電筒的光看到,那一帶凡是伸進海水的岩體全都被他們佔領。 我走進叢生的交趾樹叢,放下裝鐵管炸彈的提箱,坐了下來,只好等待那些釣魚人走開。腐爛了的糠蝦臭味從交趾樹又硬又細叢生葉子的夾空鑽了進來,令人難受。那股惡臭在我的五臟六腑先發生了作用。天亮的時候,一群出海打漁歸來的近海漁船從我藏身之處的陡坡旁溝過去了。那群漁船仿佛在我眼前黝黑的海面再加上一群黑黑的船形剪影一般走了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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