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這個亡命來此的法國人有侮辱我們的理由嗎?他為什麼管我們叫呆子?」那位阿根廷人這樣問我。

  他這麼一問,使我想起方才聽到的用德語罵人話之中的幾句,那斷斷續續的幾句話引起我內心深處的波瀾,我明白了那些話的根源所在了。阿爾弗萊特一句罵人話裡包括一個成語:呆子船。在這瑪裡納爾柯荒地邊上,我聽到將來我們那塊土地上的移民團也許要來,我從這傳聞感到另一個訊號。因為,就我來說,因為很久以前,在歷史課程的教室裡,美術史專家曾提示過呆子船這個主題,從那以後,它對於我來說,就和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第一次踏上征途的形象疊印在一起了。而且,第三者這一天在瑪裡納爾柯關於村莊=國家=小宇宙與來自遠方的相呼應的經驗之中,在我的耳畔大聲叫喊和呆子船有聯繫的話時,那話怎麼不是確確實實的口信呢?

  這和在我們當地的峽谷裡我還是個孩子,一次暈厥過去之後剛剛蘇醒過來一樣,在和意識能夠共存的疼痛的極限上,那牙和牙床的狀態自己是能夠意識到的,由於疼痛才意識到那是現在時,把它擴而大之,就像用一個更大的東西把它串連起來一般,我認為這就是呆子船給我的啟示。妹妹,總而言之我重新沉浸在呆子船熱的水池中,渾身舒服得像頭豬一樣哼哼呢。

  我已經不在意同事們同我和解不和解的事,對這檔子事倒是採取無視的態度。回墨西哥城的時候,我和兩頭狼狗一起去了車後部車棚很低的載貨平臺,鋪上南美土人穿的斗篷,索性躺下。身體不斷地往旁邊滾,身旁的兩條狗一左一右地露著爪子,我也學它們那樣,只好用膝頭和臂肘的力量支撐身子,因為牙痛不停地哼哼。兩條狗不停地撞我,現在我成了它們的夥伴,把我看成四條腿的獸了,但是我卻沒有它們同伴應有的反應。

  呆子船。回墨西哥城的長途顛簸中,我首先考慮的不是我這奇形怪狀,而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時期的神話中,我們的創建者和獨特的呆子船一起,超越時空漂浮的情況。我閉著的眼睛裡出現了黑體紅邊的呆子船。喝著一壺一壺地裝在酒壺裡的酒,吃著長崎的中國式飯菜,酒足飯飽之後唱歌、跳舞,在船的航行中,有時從船頭跳下去再從船尾爬上來,這些人之中也有在年輕的破壞人率領之下的也是年紀輕輕的創建者們。他們都是梳著閃閃放光的古式髮髻的人。

  不過,妹妹,我的印象全是架空的,實際上他們這些船員不可能像大諸侯那樣為所欲為地尋歡作樂。他們的呆子船雖然是被趕出海港的流放船,但是這些被流放的船員們卻心中有數,諸侯原本打算把他流放到天涯海角,像海藻碎渣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他們將計就計,冒著撞上無數座礁石的危險,沿岸巡航,終於到達既定目標的隱蔽的河口,然後沿河逆流而上,當水淺處船底已經擦著河底的時候,就把船上的索具卸下來,改造船底,再繼續溯流前進。水的流勢到了即使這樣船仍然浮不起來時,就把船解體組裝成木筏。

  妹妹,這你是很清楚的。水位降低本是常態,木筏本來是順水漂流的,但是此時也不得不讓木筏逆水而行了,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依然溯流上行。那麼,他們為什麼頑固地用船呢?因為流放他們的人所希望的就是讓他們乘船遇難而死,讓他們陷於困境,讓他們為了求生而前進時慘遭滅頂之災,而船就是達到這一目的的必要手段,所以才稱之為呆子船。用船材改裝成木筏,如果進入溪流面窄而木筏尺寸過寬進不去的時候,那就要多次改造木筏。說起來,出發時候坐的是呆子船,但實際上卻從來也沒有放棄過船體的木料,離船僅僅是象徵行為而已。

  破壞人率領的被流放者們,如果去了他們的諸侯政權機構的基層組織權力所及範圍以外的場所,也就是進入內陸的時候,所選定的道路必須是諸侯權力的末端分子不能走的路。如果是河,必須是逆水而行才可以。破壞人帶領的呆子船的人們,傍晚開始逆流前進,天一亮停下來,白天把船藏進蘆葦叢或筱竹叢裡,找離人間煙火遠的地方。這還不夠,還要防備山裡的燒炭人。他們堅持夜行原則。

  夜裡的河,比白天走的路艱苦百倍。因為地圖上根本沒有,等於沒有地圖的情況下,破壞人帶領的創建者們,要想深夜在確實離海很遠的地方前進,那方方法法就是先派人定好逆流而上的簡明的標誌。逆水而行的人們不論哪一個,只要把手伸到船舷以外,或者給木筏拉纖的人往腳下伸手一摸,就能準確判斷方向。這條路雖然是河,然而卻摸得清清楚楚。

  我自從進了歷史學研究室以來,看了各種各樣的呆子船古版畫。這些版畫,每一張都能和我生活過來的各個時期自己畫的逆流而行的人們的形象相照應。有一個呆子船是我開始接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時,獨立完成的溯行者們的形象。那畫確實是悠閒而且牧歌氣氛很濃的畫。船員為數不多,頭腦裡的夢想也近乎幼稚。而且幼年心地單純。我畫了一棵樹吊在那裡用它代替桅杆。破壞人的形象我居然把他畫成戴假面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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