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不過,如果說起我長久以來思考的事項,對於我來說,我是否適合這項工作,我以為首先是一定經過父親=神官仔細的考核,考核的結果我合格了,在父親=神官主持之下加緊了斯巴達式的學習,學習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和歷史。而且離開我們的土地到外面去,因為如果不學習歷史學就不能很好地進行工作,所以,根據父親=神官的決定,要進東京的大學學習。由於這個關係,我雖然是寫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的人,但是我卻來到了墨西哥城的大學。也就是用我們當地具有特殊意義的話來說,成了「文明人」。不論是在峽谷或者「在」,都不能造就許多實際工作上沒用的「文明人」。這是因為創建者們和破壞人的意志相反吧。妹妹,難道不是這樣嗎?想想這些就更能說明當時少年時代的我是曾經受到父親=神官非常認真考核的。

  但是說起來也許令人覺得奇怪,我牙疼倒是證明了我出生之前就希望擔任此任務的資格,以及你我兩人以各不相同的生存方式而告分離。你在我們當地可能是牙最好的了,但是我回想我的少年時代還從來沒有牙疼過。既然我們當地只有惟一的一位牙科醫生,那麼,我就不能壟斷這位醫生,請他只給我一個人治牙吧。所以我就自己給自己治牙。而且這種場面你是常常看到的,可是很遺憾,你每次都是很感有趣似地一聲不響地看著,你一定看得出,與其說那是治療,倒不如說那是心情浮躁地自我糟蹋,因為我是用水成岩碎片刮那牙床上的黑窟窿,或者把腫了的牙床割開,不過如此而已。其間還有過使用大伏特靜電給牙神經充電,結果是啊地一聲被電擊倒。即使如此,在你們趕來照顧我之前我是自己爬起來的,我不甘心,我又找來尖的石頭片,往那地方硬插進去。

  然而疼痛絲毫未減,頭和肩膀十分難受而且發燒,血和氣泡把嘴唇圍了一圈,我的臉色和手裡抓著的水成岩石片同樣蒼白,我這手術就是在河灘上和我同年齡的孩子們注視之下進行的。面對這樣的情景,你好像沒有說話對手一般地一聲不響,可是別的孩子們卻跑回家報告去了。就這樣,在你的印象中我就成了一個發了瘋一般然而卻不是瘋子,也並非愚鈍的人。當然,和愛說愛道的我相比,你是一個常常沉默寡言處於幼女期的姑娘,你如何評價我,一定深藏內心而我是無從得知的。

  但是就我來說,那種行為究竟意味著什麼?因為我想到,一直煎熬著我使我日日夜夜痛苦不堪牙疼病一下子暴露出來,而且那牙病成了我的主要疾病,那麼,約束我們當地的力量,也就是破壞人,一定出面,看到我靠自己的力量已經毫無效果可言,所以就得救救我這可憐的小鬼。當然,那巨人的力量曾經幾次使用那水成岩碎片治過,但是結果依舊無濟於事。因為過分疼痛曾暈過去幾十秒,那幾十秒鐘的平安,或者可以說是巨大力量給與我的恩寵,如此而已。妹妹,當我的意識離我而去的時候,你曾守護著我的肉體了嗎?

  但是,對於覆蓋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破壞人的力量,我並沒有嗟怨之心。實際就是這樣。我對於這個力量的歸依精神,父親=神官是看得很清楚的,也許在我誕生之前它就確認我符合當一個寫神話和歷史者的條件。和現在的你完全相反,你對於破壞人好像沒有任何敬愛之情,那時候很難說不讓我代替你給破壞人擔任巫女。

  如今我已是中年,牙床腫脹十分心煩地坐在瑪裡納爾柯的這片荒地上,我褲袋裡鼓鼓囊囊地裝著一把石斧。這東西是方才站在金字塔遺跡高處的時候,阿爾弗萊特想挖出一個蘭花根搬開一個大石塊時發現的,以為它好拿,天然形成的工具,實際上卻是建造金字塔的印第安人的石斧。從鑿出金字塔的岩體的斜面轉到金字塔後面上去,看到掏成的神殿。一進去便看到地靈的頭部雕像,正面牆上有獅子、龜、禿鷲的浮雕,和我們當地與此相等的這類永久性紀念物相比,我以為只有「死者之路」與它相似……

  據阿爾弗萊特說,此地被征服的時候,這一帶的印第安人正在按他們古老的傳統建造金字塔。他說這話的時候似乎依然遺恨萬千,痛苦得喉音哽咽。「牧師先生」把神殿裡的雕像推倒了,然而他卻沒有辦法破壞牆上的浮雕,儘管這是全靠石斧斫出來的。

  生活於幾百年前的古代人單憑石斧這樣水平的工具,不僅在巨大岩體上鑿出大洞,建成可住人的居室,而且還能斫出浮雕像來。我對古代人的這種想法,從瑪裡納爾柯的金字塔引發到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期的契機。我夢想著發揮像眼前浮雕的禿鷲一般的力量……摸摸仍在褲袋裡被土浸濕似乎以皮膚呼吸的石斧,由此而進入深一層的內心世界,自己也成了破壞人主宰的創建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古代人。我既然生活于現實之中而實現了上溯於歷史,那麼,即使我還沒有寫出一行字,不是也說明了我已經是一個寫神話和歷史的人,正在完成交給我的任務嗎?你不是也和我一樣飽有經驗嗎?妹妹,你作為巫女的交感之道,已經對破壞人敞開了。

  我坐在荒地上,再次從褲袋裡掏出來的石斧已經幹了,露出暗灰色的本色,有難以數計的劃痕,只殘留一些白色塵土。印第安人的古代石斧,由二十世紀後半期誕生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的體溫焐熱了。我一面摸索執斧時它的重心所在,一面幾次更換拿法,終於找到了恰到好處的位置。我再低頭一看拿石斧的右手,原來它已成古代人手的形狀了。

  我知道用這古代人手拿著的這把石斧,有兩種用途。妹妹,我又回到和你一樣生活過的我們當地的少年時代,我把腫了的牙床擠破,或者掘大腿周圍的沙石。假如我們當地的人們,不論住於「在」的人,也不論住在峽谷裡的人,凡是仍然健在的人,全都為了在瑪裡納爾柯建設村莊=國家=小宇宙而移居於此,那麼,破壞人首先宣佈的大概就是祭祀。那時,移居前來的人可能從金字塔附近各找到一把石斧,按照預定計劃舉行掘地面的祭祀。

  破壞人率領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來到被四國山脈許許多多的山坳掩藏著的我們那塊土地的時候,為了除掉擋在前面的障壁,破壞人帶來的除了炸藥之外,只有為數不多的鍬、鎬,因為他們本來就是武士,不大懂得別的。於是他們大多數人手工製造石斧。當然,破壞人一開始也用了炸藥,但是以後的工程決不會不依靠雙手挖掘。

  在墨西哥高地的山山嶺嶺包圍之中的這片荒地上,不僅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時期,在此以前就已經或多或少地化為「文明人」的男女老少,在共同體正是趨於衰微的時候移居於此,讚美曾經開鑿金字塔遺跡岩體的石斧的祭祀,才是對於在瑪裡納爾柯建設新世界的我們這些人最直接的勉勵與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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