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妹妹,我在墨西哥城的大學授課,同時也為領導自己的研究室的單位亞洲、北非研究中心做些工作,這工作就是整理寄贈給這裡的日本人殖民者的記錄。這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寫作者這一終生工作的定義不同,而是另一種的歷史研究者的資格。那些文件之中有一份是這樣記載的:明治三十年①日本武楊殖民時期,開墾農耕土地而遭到失敗的日本人,高呼著墨西哥、墨西哥,只留下那微不足道的成就開始向首都逃亡。沿途為他們送行的印第安人對於他們,和對於古代曾經征服過他們的征服者,後來那些征服者騎著馬向墨西哥城撤退時的態度完全相反,儘管那些日本人都是敝衣垢面徒步前進的,但是非常友好。所以,為了建設村莊=國家=小宇宙而到達此地的日本人,用印第安人的石斧開墾荒地,一定會在瑪裡納爾柯一帶的印第安人之中喚起往昔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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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元1897年——譯注。

  ……當開始建設村莊=國家=小宇宙根據地即將開始,我以一個祭祀者的姿態,舉起石斧所向地面的時候,我感到從圍繞著荒地的山巔傳來「停止」的喊聲,我那石斧舉在空中,而我自己卻不禁感到懍然。妹妹,那是遠隔重洋來自我們那片土地的「停止」的呼喊,不可能是別人,一定是破壞人制止的呼聲。我不過是一個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故事的寫作者,當旅遊團的陪同員是我的臨時性工作,插手於為本鄉本土的人在域外尋找新天地這一任務本身,根本就不應該由我來擔任。如果不久之後真的在瑪裡納爾柯創造新世界,那也應該在破壞人的統率之下,而且以創辦村莊=國家=小宇宙沸騰的熾熱情懷,斫那第一石斧。怎麼能允許我單槍匹馬仿佛彩排出於個人放肆行為一般地這麼幹?

  隔著大溝的荒地對面,逐漸濃重的一條晚霞之光已經從山腳掛到山頂,看來已近黃昏。它凝聚了黑和紫兩色粒子,那昏暗甚至用手可以摸到,這是預告黃昏即將到來的濃重的霞。妹妹,墨西哥的黃昏和我們當地的黃昏,在物質要素上是不同的。如果仔細地看,那霞的前沿部分已經進入我舉起的石斧和鼻子尖之間了。涼氣襲人,冷得我直打顫,我齜著牙露出腫得很厲害的牙床,用石斧的刃部朝牙床砸去。你曾經眼也不眨一眨地注視過的牙床,我隔了一段時間之後就這麼下手整治了。現在我以書信的形式,開始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

  如果說最直接的動機,妹妹,那是因為你不在瑪裡納爾柯現場瞪大眼睛看著我,但是仿佛現在剛剛意識到我是在幻覺中看到你這個女孩仍舊那麼注視著我。這時,一股乳色和血色混合的膿血滋地一下噴出來,然而一到大氣裡卻成了黑色。膿血劃個弧度一下子噴到不知什麼時候回到這裡的阿爾弗萊特農夫一般的臉上,他似乎為此大吃一驚同時也十分憤慨,所以一聲不響,他那時可不像你平素那樣稚氣十足而又莊重的初期希臘雕像式的微笑,而是刹時間凝固了一般,我驚叫了一聲,倒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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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西哥的社交性或娛樂性的家庭聚會,照例是夜深之後還要吃飯,大家圍著飯桌而坐的時候,我的同事們有阿根廷人日本文學研究家,他的生於墨西哥的妻子;從智利來的建築家和電影作家夫婦。阿爾弗萊特對他們講了傍晚我在荒地的所作所為。並且說那一石斧沒有使我受傷。但是他的形體表現好像演技派演員一樣把我形容成受了傷,因為他們都是中南美的文化人。同事們認為,讓一個被牙疼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日本人坐進吉普車,在滿是石頭的道路上顛顛簸簸地奔跑,去那美國熱帶大蜥蜴往老柳樹樹幹上爬的荒地,等於遺棄,對此,他們感到這是罪孽。這樣直率表達內心所想,這也好像和中南美男子漢的風格不大相同。何況我的同事們為此大為氣憤。

  本來我們也並不是為了遊山玩水而到荒地上來遊蕩的。為了勸說研究所的夥伴買下休閒地而實地調查清楚,我們下到旱季也照樣出水的那條大溝的溝底。但是出乎意料,我們原本讓一位日本人夥伴原地不動休息兩個小時,但是等我們回到高地一看,他竟然剖腹自殺了!據說他居然是曾經用印第安石斧建設金字塔那幫人的末裔。這件事即使明劄夫人連想都沒有想過。

  不過那人曾跟我說過,把牙床的膿血排了出來,不論傷口堵住還是沒堵住,那裡依舊腫起來,和少年時代反復用過的粗暴治療一樣,不可能改變病態的發展。我的臉也腫了,即使從口腔上也感覺到臉部僵硬,大異常態。好像特別讓那眉眼鼻子一副印第安人模樣卻長著一頭淡淡金髮的明劄二世看著很不順眼。他處心積慮地轉到我們這張桌子坐下來,想對我攻擊一番。同桌的人們卻是不露形跡地用膝蓋胳臂肘把他制止住。

  妹妹,我不知道你對墨西哥的烹調,特別是這裡的家庭烹調是否感興趣,那時我們吃的是清蒸和烤的雞,以及扁平的玉米麵包。蓋上屜布在草編蒸籠裡保溫的薄餅上,攤上青辣椒和抹上巧克力調味汁之後卷起來吃,我的口腔疼得要命,只好斜著往嘴的深處捅,一點一點慢慢地嚼。為了以此表明自己無法參加談話,所以只好把這有失體統正當化。薄餅的硬邊碰我口腔的神經束,進食非常困難,有時舌頭感到血的味道,但是明知道准是血糊糊的了也不好下個決心吐了出來。

  如果真的大膽吐了出來,准會讓同桌的大吃一驚,而且覺得非常奇怪,可能受到本來就沒有絲毫友好情誼的明劄夫人的挑戰。我聽不太懂那些西班牙語談話,所以暫時離開飯桌,來到整個院子幾乎全被遮住的九重葛之下休息。我一離開飯桌,那些中南美的同事們之中,可能有那麼一位把剛才在荒地上剖腹自盡的日本人的事當作話題提出來了吧?他們對於幹血腥事的東洋人有些發怯,可能會說氣勢洶洶的狼狗說不定把他吃掉了吧?深夜的這頓飯吃完,到前往墨西哥城長途汽車出發之前,我得想法讓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不要提這個日本人的事,得繼續監視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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