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然而我從那天到達瑪裡納爾柯開始,就因為他的話喚起了我的經驗,自己就有了該有思想準備的感覺。這感覺是爬了很長很長的坡之後又下到深深的峽谷底部的小鎮,面前一片荒野形成了穀岸,站在這裡俯瞰金字塔遺跡,阿爾弗萊特指著沒有墓地的另一小鎮裡的教堂告訴我,它是那些隨著西班牙征服者而來的「牧師先生」,把尚未完工的金字塔的石料運走而建造起來的。當他對此自然而然地露出嗟怨的歎息時,我就開始有了那感覺。我遠遠地俯瞰那廣場正面的教堂,雖然離得遠,但是也看得出那是粗劣的大理石和油漆剝落的格子式門窗的建築,由此讓我想起了我們那裡的大街中間的蠟倉庫。至於阿爾弗萊特的家,我想那准是被新建築材料破壞了整個造型的先住者經手建造的建築物。它是一所石頭圍牆中間的低矮的住宅,整個住宅被開紅花的熱帶植物九重葛爬滿,正在開花盛期,暗色的花叢爬滿了西班牙式又厚又重的瓦頂。

  阿爾弗萊特的家和他圍牆外的印第安人的所有住家一樣,無非是利用有毛病的木料蓋起來的那種古老的住房,它的院子裡還另有一幢鋼筋水泥的箱形屋子,然而內部裝修卻是模仿日本建築,顯得很特別。據說阿爾弗萊特還把這種形式向全鎮的印第安人大肆推廣他這種設計。兩幢房子中間的院子有高大的印度原產柑桔類常綠喬木萊姆樹,有兩輛小型卡車和一輛吉普正在維修之中。車旁的印第安青年修理工們眼睛仿佛有一團火光,粗大的犬齒好像伸到下唇外面,一臉微笑地看著阿爾弗萊特年輕的妻子。這番光景使我不由得想起奎爾納巴卡宮殿壁畫中印第安戰士戴的美洲獅假面具。

  但是因此也反過來使我想到,那壁畫使我看到了墨西哥從被征服到革命的全部過程,從這歷史的重現,使我對於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不能不深切地懷念和認真地考慮。我的精神和情緒,完全被距離此處幾萬公里,四國①山脈正中的我們的土地上,被外部權力全部控制的那些人所牽動。雖然不能說我們當地永遠充分地維持它的秩序,發揮它的機能,但是,一旦遇到村莊=國家=小宇宙衰亡時刻,足以應付任何事態,面對未來,我渴望著我們的土地成為乘噴氣式飛機漫遊世界,為了到火星旅行趕快派出到火星的偵察人員,如此等等的根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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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日本的四國地方,四國島為古名的讚岐、阿波、伊予、土佐四個「國」,即現在的德島、香川、愛媛、高知四縣——譯注。

  阿爾弗萊特的話給這種預感所作的準備點了火,我胸中的螳螂的類似發條一般的東西,因為我們土地不斷發出的電磁波使它共振,因此,除了寄託於我的任務之外我再也不考慮別的了。我對於給我這種任務的村莊=國家=小宇宙,有無限的覺悟,正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我對於阿爾弗萊特存在的眼前世界仿佛處於失神狀態。當我從這種反常的暈厥中睜開眼睛一看,我就下到方才俯瞰的那片荒地上,坐在起伏略高的一塊地上,我旁邊就是出了毛病現在已被拆卸得成了光杆的吉普,以及被嚴酷的氣候折磨得不堪的柳樹。之所以從龜裂重重的枯樹幹上傳出的輕微風聲,那也是營養不良的美洲熱帶地區的大蜥蜴鑽出樹洞在瞧著我。在我坐著的岩石和貧瘠土地斜坡的遙遠下方,有一條好像土地裂開一個大口子似的深溝,那大概是雨季成河的地方。隔著這條溝的對面一方,是灌木叢和草原,有五六頭牛在那裡放牧,扛著槍的印第安人看守著那幾頭牛。那草原的背後就是很陡很陡的高山。

  就在這個山的緊下邊,我重新考慮了這件事:破壞人帶領我們先輩殖民時,給我們規定的任務是必須把這個情況明確無誤地記錄下來。那險峻而又長又大的山腰,就像一個很深的大碗的內側一樣。碗底十分遼闊,一片荒野,我坐在山口仰頭看山。山腰中部的紅松疏林,很像朝鮮的文人畫,然而往上擴展開來的卻是阿爾卑斯高處的景觀。那不連續的東西卻看成連續的景色,如果不注入緊張的觀察力,可想而知,那是很難掌握整體的。但是妹妹你要知道我有自我鼓舞的辦法。第一,從那山頂眺望山野的本領,是學習了我們當地的偵察員依然忠於他生來具備的職守,和當初選擇他的時候所感覺的一成未變,使人感到完全符合我們新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要求。

  說起來這是內臟感覺上的直觀。第二仍然是內臟感覺,來這裡的半路上碰見一群牛想跳過把道路和牧場隔開的鐵蒺藜,它們不顧腿被劃破仍舊猛衝,陷於牛群裡的吉普車一時驚慌失措,由於震動和顛簸,我的牙更疼了。下顎第一臼齒殃及兩側的牙也搖晃,這三顆牙的牙齦腫脹,一個勁兒地往外拱,右臉頰鼓出來了,比以往大兩倍。和我一起進入荒野的拉丁美洲夥伴們現在之所以把我拋在一邊,去看流水不斷的溝的盡頭那大片桉樹,就是因為看到,我這由於牙疼而弄得這副醜相感到無奈,受不住。他們都是因嫌棄我這副怪模樣憤然而去的,但是這也說明了把同伴扔在水邊讓他獨自受牙疼之苦而不顧的那幫人的人格。

  妹妹,我現在忍著越來越厲害的牙疼坐在荒地上,夕陽餘暉從山頭灑到荒地,確實色彩繽紛,甚至使人有一股充實感。我的牙疼使我的內臟感覺把我對我們的土地和你聯結在一起了。我們這對雙胞胎還在誕生之前不久的短時間,我們的父=神官就預先決定,如果生的是男孩,他就是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人。如果是女孩,就當破壞人的巫女。這大概是事實吧。妹妹,你不是對此堅信不疑嗎?現在倒是我堅信你能夠實現它,協助寫神話和歷史的我,也盡你作為一位巫女之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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