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生的定義 | 上頁 下頁
四一


  如果整理一下自己過去所思考的所謂死的定義,可能是這樣的:年幼的時候,對於某些人的死,感到失去了極其寶貴的人,似乎出現了無法恢復原樣的坑,而且這種感覺翻來覆去很難抹掉。但是自己現在意識到的是與此不可比較的幾乎是暗淡的感情。總而言之,也就是自己已經找到自己的感覺是:他們死去的同時,活在這個人世上所遇到的最好的東西確實因此而喪失了一部分,已經無可恢復。我常常——差不多完全像個退職老人那種感觸——懷念那些死去的人們的同時,也看到了和他們一起去了另一世界,對於這個現實世界所謂最好的部分久久念念不忘的自己。死去的人們之中,我最思念不已的是渡邊一夫,他晚年常說,自己最親近的人已經大多去世。那句話的最深層所包容的巨大的哀歎,到了我現在這個年齡我才覺得,有著現實的同感。

  年齡?對你來說,你是不是說得有些為時過早?既然這樣,我就換個說法,只好說這個時代使我如此感知而早熟的。使我不能不感到,在這核時代,難道不是核覆蓋了整個世界而且成了一種象徵,它把世界上一切好的事物塗上了一層怎麼也擦不掉的髒東西麼?難道不是它讓萬民期望的高度科學技術社會前進的巨流,按照它所指的方向滔滔前進的麼?我難以忘懷的許許多多死去的人們,在朝著規定方向的文明前進之中,無不堅決拒絕按它所指的方向前進,我也是按照他們這樣展開思路的。總而言之,我的感情有時是被這樣捆得緊緊的:那些死去的人們是沒有直接的支持者的,而現在的我們又是正在被黑暗的濁流推著走下去,這個現實世界裡,太陽全被陰翳擋住一般,毫無生氣。

  如果還要引用深瀨基寬譯的艾略特的《空虛的人們》中的詩句,那麼,我想引用如下一節,因為我感到這一節最恰當地表現了我的內心所思:「兩眼發直地瞪大著眼睛/渡到彼岸死的王國的人啊/如果有心就把我們記住——/你成不了猛然縱身跳進地獄的魂靈/你只是空虛的人/只是剝制的人。」還說「在死的夢幻的王國/夢中的我害怕那凝視的眼睛/這眼睛,並不露出來/那眼睛在那裡麼/斑斑剝剝照在圓柱上的陽光/那裡一棵樹在搖曳/人聲在風的歌裡/比一顆黯淡下去的星星/還遙遠還沉重的風的歌。」

  不言而喻,我也並不是一天到晚僅僅思考那些死去的人們的事,也不是僅僅思考他們從這邊帶到那邊去的美好事物。如我開頭所寫,和自己差不多年歲相等——也就是同年代的生者與死者——的人們一起,創刊新雜誌這樣的事,的確是可喜的,而且以這種可喜的心情辦下去。然而即使在這種積極的、有充實感的工作之中,和它帶來的勃勃生機的喜悅並不矛盾的死去的人們那種陰翳插了進來。

  具體說來,《海爾梅斯》的發刊詞上引用了,對於編輯同人來說無可代替的人,已經成了死去的人們中一員的林達夫的話。我發表在創刊號上的小說裡,把圍繞林達夫之死的思索作為最大的主題。總而言之,活下來的人們在他們自主的行為之中,總想把死去的人們帶到另一世界而又無可代替的東西,或多或少地拿回現實世界來。把取回來的東西當作給與自己的智慧的資產,當作精神的資產,認真地給與重新認識,並且把它傳達給下一代,我對此一定盡力而為,在這裡先記下這一筆。

  讓我再一次引用艾略特的作品,前面的那詩的結尾是這樣的:「這樣,這個世界就算完了/這樣,這個世界就算完了/這樣,這個世界就算完了/毀滅沒有完,因為人在哭哭啼啼。」想到核時代親眼目睹這個世界完全毀滅,那麼,反復吟唱This is the way theworld ends,緊接下去的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這一行,我以為具有極其生動的預言性。在核狀況的沉重和黑暗日漸加大的情況下,我們不能讓Withapang把這個世界毀滅,在最後關頭只靠Whimper的呼喊而不奮起抵抗是不行的,這樣的反省會激發我們奮起。總而言之,我認為在這個時代甘當果敢前進的悲觀主義者,應該說是我們生存態度的根本定義之一。

  關於我們的生存態度的根本定義。我總覺得,具體地思念死去的人們之中這個人那個人的時候,他的定義中最具體的東西好像在自己的心裡反芻一樣。我在前面的文章中已經寫了和他們的直接關係,寫了他們給與我的生存態度的定義。殘存的記憶之中他們直面的那些各種各樣的生存局面不斷地重現,他們昭示給我的生存態度的定義在我心中復蘇的時候,他們已經是另一世界的人——儘管這種喪失之感再次感覺深而且重,但恰好因為這個緣故才有如此感覺——了,但是他們的生存態度的定義,現在仍然對於活著的我們起著作用,我相信,等我們走向另一世界的時候,他們昭示給我們的生存態度的定義上必須再加上我們的補注,傳給活著的一代,而且也能夠這樣傳下去。

  我手頭有一篇最典型地表明著今天的情況之下,去了另一世界的人和活著的人們以及下一代人之間的相互關係之中的生存態度根本定義。這就是廣島長崎的原子彈受害者們跨過巨大困難而活躍的「日本受害團體協會」,於1984年冬發表的《原子彈受害者的基本要求》。這是比多年來要求制定「原子彈受害者支援護法」運動更向前邁了一步的文章。我說多年來,證據之一便是我十年前寫的《面對情況》的文章結尾部分用了「恥」的回憶這句話,現在把其中的一節引用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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