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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八、「某種樂趣」及其相反

  中野重治是1979年夏季逝世的,初秋的葬禮,各種野花裝點祭壇,那氣氛的確符合詩人中野,那紅花使人覺得任贍派給了我,我便以中野重治的作品「某種樂趣」為題作了準備。但是,剛讀完作為講話的前提而引用原作的幾個段落,那位仿佛身居要津的文化官僚型的司儀就發出已經沒有時間的信號,結果主題落了空。今年秋季舉行中野逝後五周年集會,這次因為多給了一些時間,所以打算重新講講這個題目。

  「某種樂趣」這句話,不言而喻,是從中野重治的短篇作品中摘來的話,我以為像中野那樣堅毅的思想家,以這樣單純而樸素的表現,不僅顯示出中野其人的骨骼,而且內容之有趣也表明了這位文學家獨特的風格。因此,我想通過這一小小的機會,以一個後進作家的身分談一談對中野的看法。中野重治1960年發表了《日暮》和《某種樂趣》兩個短篇。我從少年時代開始就敬愛這位作家,而同他見面是在反對修改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美國如何使日本更廣更深地參加它的核戰略,從載有核彈的托馬霍克號軍艦的入港問題就能看得十分清楚——的群眾運動的時候,當時參加這一運動的階層非常廣泛,文學家當然是此項運動的參加者。我已經讀了他這兩個短篇,那時就覺得中野重治必須是這樣的人!實際上他確實是這樣的人,而且超過了我的期待。所以我覺得文如其人,越發覺得《某種樂趣》更有意義,以後凡是有中野講話的集會,一定興高采烈地前往。當時我的年齡正好是現在的一半,回憶當時,倍覺親切。

  不妨重讀一下《日暮》。這部作品的中心內容是中野積累多年的一個男人內心世界,中野寫這篇作品時已經是五十八歲了。「『不是什麼日暮而道遠。是道近了然而也日暮了。暮色越來越濃……』/『說到道,這道又是什麼呢?無非是該作的事吧。既然這樣,何必分遠近……』/『道就在近處』這話我腦子裡也有,可是連近的我也沒有作。大概『道遠』的道和『道在近處』的道是不同的。連非常之近的道我也沒有作到。」

  他在這之前不久,遇到一個面色蒼白的三十二、三歲的男人,大衣的前胸處揣著一個沉沉入睡的女嬰,隔著不太遠的距離向他打聽去一個遠地方該怎麼走。他告訴那人之後站在那裡一直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禁心潮起伏。「那男人向我輕輕地點頭道謝,然後飄飄然地走了。他揣在胸前的女嬰大概只有兩歲或者兩歲半,他整個身軀仿佛像個影子輕飄飄地走去。看來他身無分文,即使早飯已經吃過,那以後肯定什麼都沒有吃。那孩子似乎也是空著肚子,有氣無力地沉沉地睡著。這是怎麼啦?怎麼回事?一定出了什麼意外吧……」

  於是我就像往常慣例那樣,把那男人的事擱置起來出了家門。「像往常慣例那樣,這實在是要命的毛病」,自己雖然這麼想過,但畢竟毫無辦法。那男人的臉色足夠地顯示戰爭與戰爭剛剛結束時的營養失調。他已經沒話了,實際上是此人本來就不愛說話還是有別的原因,反正當時他就是這副模樣。他說要去荻窪,可是他從哪裡來的呢?看不出他那孩子是當囮子用來騙人的……文化水平低,孤獨,令人難以置信的不幸,幹脆利落地全家自殺的人們不斷出現的低谷時期……總而言之,一個接一個,仿佛摩肩接踵似地跑去,我就是這副模樣,眼下該怎麼辦呢?論年紀不老不小,只好匆匆忙忙齷齷齪齪地往前奔吧。這麼匆匆忙忙齷齷齪齪,能說道近了麼?能說是在道上麼?是在道上呢,還是離開了道?連我本人也模模糊糊看不清了。

  這位顧慮重重的漢子出了家門之後,打算思考與他處境相同者各種各樣的問題,遇上了也許是同樣只顧外表不看實際而不得不奔波忙碌的舊朋友,於是站著說了幾句話又匆匆道別了。

  我從澀谷上車到新宿下的。/嗓子幹得刷拉刷拉的,我想找個喝水的地方。/原來眼前就有,我大搖大擺地走過去。/這時,我看見一位姑娘比我快了一步朝那邊走去。是個女學生吧,也許是一位上班的姑娘。她穿著外套,一雙黑皮鞋,大步走去。偏巧一個男人在那裡正喝水,水在不停地向上噴,那姑娘便不再等候上對面去了。/那姑娘來到那塔形的水盤式飲水處停下來,彎下腰,用右手擰了一水龍頭開關,使它彎過來,然後才嘴就著那開關喝水。/我有些幸福感,因為那姑娘太愛乾淨了……/她喝完了以後輪到我,喝完我擦了擦嘴邊便又匆匆跑開了……

  這個我有些幸福感就是「某種樂趣」的感受,這裡先說這麼多,接下去談短篇小說《某種樂趣》。「芝麻大的事儘管頗有意義,但是把它大吹一通也不好。因為那只不過是稍微有趣而已」,這就是本篇的意義所在。

  這個短篇完成之前,人物還是可稱之為昨天今天的中野本人,參加一個歡迎來自中國的文化代表團,席上的談話中有「卿」這個字,翻譯是優秀的,本該馬上就能說出它是公卿的「卿」,但畢竟是青年人,看得出知識不足。隨後又出席歡迎來自中國的魯迅夫人許廣平、劇作家曹禺的會,也出現了與前一個會十分相似的傳達語義受阻的情況。

  白髮的許廣平半是注視著日本主人那一邊,上身略微前傾和曹禺耳語了一兩句話,許廣平那上了年紀的臉上微紅,曹禺笑著點了點頭。那風采顯得很美。

  原來曹禺那時年輕,所談的事不知道,他沒有讀過,然而許廣平知道。大概她讀過那方面的書,很年輕的時候就讀過,很年輕的時候讀過而且記住了。她說:「喂,是園朝啊。」還說:「……也就是石川五右衛門。」她並沒有覺得不該插話,只是略顯羞澀……

  看那氣氛,和那些話一樣有趣。高等奢侈一般的有趣,「什麼公卿的卿啦,可說起來卿是什麼?公卿又是什麼?對這些詞毫無所知的青年人當然無從理解……」想到這些我覺得很有趣。

  隨後是日本文化人同蘇聯作家的會,久居日本的女畫家布布諾娃插話給翻不過來的翻譯土方幫忙,而且自己頗有些難為情。「『喂,是指那個事……」/我知道她指出的不會錯,但是,她跟土方說話時用的是日語還是俄語,我就聽不出來了。因為連坐在她旁邊的人都聽不清楚的低聲交談,也許是她原本就是只要讓土方聽明白就行。上年紀人羞澀的表情是很敏銳的。許廣平面孔有些微紅,羞澀的表情十分明顯,相比之下,布布諾娃臉色雖然未變,但內心似乎有些羞怯。/土方繼續翻下去,似乎他從布布諾娃那裡得到啟示繼續翻下去的。……不料布布諾娃又說了一聲:『喂,是指那回事!……」她本來是極力壓低聲調,但話一出口就變了,為此而感到羞澀的表情,我覺得實在有趣。」

  後來布布諾娃回她的祖國去了,她從自己坐的那艘船的船名想起一個男人。她去中國旅行時,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她同一位蘇聯青年談過話,因為那青年和列寧全集上也曾出現過的一位革命家同名,然而他自己卻不知道那位革命家。布布諾娃發覺之後仔細一看才知道,那船是為紀念那位革命家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蘇聯青年向他父親說有個日本人問過他的名字的事,「你說什麼?……「你說你不知道巴布什金?你連伊萬·瓦西裡耶維奇·巴布什金這位彼得堡最早的馬克思主義工人革命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可以想像那位父親大聲回應的模樣。

  話雖如此,讓新人們查問新人們不知道的舊事,效果一定錯不了。效果好的事,效果差的事莫不如此。白髮而略胖的許廣平以羞澀泛紅的面色同曹禺耳語,白髮略瘦的布布諾娃很不好意思地給土方的啟示。事情本身並沒什麼,但那神態卻讓我很感興趣。稱之為興趣是否合適不知道,反正我是覺得有興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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