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生的定義 | 上頁 下頁
二八


  他之所以預先寫了同第一個短篇結尾的有些幸福感、「某種樂趣」相對立、也就是同它正好相反的東西,是因為這個社會依然照舊製造如此軟弱的人,而且是把大人孩子組合在一起。不停地生產文化水平低、孤獨、令人難以置信的不幸,幹脆利落地全家自殺的人們不斷出現的低谷,不是什麼別的,就是我們的現代社會。

  結果被推到這樣的兩難境地:自己正是為了改造這樣的社會才勞動,但是也不能邊把這些表現一個一個擺在腦子裡並且深深地挖掘下去邊幹工作。而且這樣思考生活意義也會妨礙「某些樂趣」。也許可以這樣說,正因為這種思考強烈,這個男人才渴望「某種樂趣」。結果是,這麼匆匆忙齷齷齪齪,能說道近了麼?能說是在道上麼?是在道上呢,還是離開了道?連我本人也模模糊糊看不清了。

  心裡乾渴的他,嗓子幹得刷拉刷拉而去了飲水處,看到一位年輕姑娘嘴對嘴地俯就著水龍頭喝水,看到她那副姿態,本人感到「某種樂趣」。這個美好的短篇和中野另一部以構成中野人類觀核心的價值,通過「某種樂趣」這面鏡子看得清清楚楚的短篇,在中野逝世之後不久舉行的集會上,重新讀了這兩部作品,使人想起,他對於妨礙「某種樂趣」的人們那些事情,以這兩個短篇組成了揭發他們的論點。

  中野重治的一生是怎樣抗拒反對「某種樂趣」的事物,而且面對絕對優勢的對手是如何給予艱巨抵抗的,只要看一看他的簡單年譜就一目了然。

  明治35年即1902年,中野生于福井縣一個自作農兼小地主之家,1926年東京大學新人會派他到共同印刷廠領導罷工。這完全是和「某種樂趣」相反一方的社會勢力作鬥爭的工作。3年之後,他成了第一屆眾議院普選的候補議員,為前往支援工農黨的大山郁夫,於高松遭到逮捕。這一年,他出席日本無產者藝術聯盟的研討會時被逮捕。他同反對「某種樂趣」的勢力的鬥爭,早在昭和年代①尚未開始和剛剛開始的初期,就投身於反抗強權的鬥爭了。昭和5年即1930年,他以違反治安維持法嫌疑罪遭逮捕,被保釋的第二年參加日本共產黨,次年移送豐多摩監獄,判兩年監禁。直到戰敗投降為止,他一直忍受著「保護觀察處分」①的折磨,官憲也禁止他寫作,戰敗的消息是他43歲那年再次應徵入伍成為一介士兵時聽到的。

  ①1926—1990年——譯注。

  ①對犯人不起訴處分者或緩期執行者,實行假釋,但由「特定的人」觀察指導,以期其自新。實際上就是監視其行動——譯注。

  昭和22年,中野由共產常推薦為參議院議員候選人,結果當選。翌年福井大地震,他前往調查和救援,在美軍佔領的情況下,儘管他身為議員,卻被當地的美國佔領軍逮捕而押送回東京。和反對「某種樂趣」者一直戰鬥不息的中野,昭和39年卻被日本共產黨開除黨籍。

  中野重治的一生是戰鬥的一生,對手從國家權力到先鋒政黨的官僚主義,可以說多種多樣。被開除黨籍的3年之前,正在反對日美安全保障條約鬥爭中的中野的思想,可以理解為如實地反映於前述兩個短篇裡了。「某種樂趣」似乎能解除「我」的極度乾渴一般。我有些幸福感。那姑娘太愛乾淨了……

  /她喝完了輪到我,喝完我擦了擦嘴邊便又匆匆跑開了……

  懷念中野重治的一生並重讀他的作品,為了在紀念他逝世五周年的會上講話作準備,這次不打算談妨礙「某種樂趣」的事物,主要內容是使中野內心湧起微笑並給他以鼓勵的「某種樂趣」的本身。

  「某種樂趣」這樸素而單純的說法,表現了歷經複雜多變的生活磨難終於達到理性世界的中野其人。而且,傳達給我們的是真實,同時也讓我們受到「某種樂趣」的感染。從樸素的單純之中,可以看出中野描寫人的文學總體的巨大和確實。這次我想談的就是從這「某種樂趣」中看到的對世界的把握,對人的把握,才是文學的特性。

  關於中野重治的生涯和工作,卓越而周到的論考相繼出現。通過這些論考,自然而然地到達深入研究中野的幾多途徑。然而中野重治一直和製造反對「某種樂趣」的社會鬥爭,他的工作只是表現了「某種樂趣」,但是卻有充分的重要意義。我想反復強調,這些地方才是文學的有趣之處。這才是我向中野重治學習的所在。

  從前邊的引用文字中大概已經理解到,「某種樂趣」的另一主題是老年一代同青年一代之間文化上的斷裂,以舊的一代的生活感覺水平所知道的事情,年輕一代卻瞭解得很差。比如,翻譯現場上語言與語言對譯時的無從理解,就是具體表現。革命後新一代的生活感覺中,對於早期革命家的名字已經無緣了。中野對於這種斷裂未必僅僅否定,而是以寬容的眼光對待。他認為,不知道也不要緊。創造新事物的過程中,出現這種情況是無可避免的,那不要緊。如果沒有這種情況甚至還不行。但是,儘管如此,對於空白視而不見,對於斷裂聽其自然,那也不行。

  中野逝世五周年的集會上,我的目的是向此後創造新事物的年輕一代說說話,所以,從表現中野幼年與少年時代的《梨花》,直到反映被開除黨籍之後那漫長日子的《甲乙丙丁》,總能找得到——不僅小說,隨筆就更無須多說,即使評論文章,從他的思考、論述的文風本身,都能引起讀者幸福的微笑——「某種樂趣」,所以我呼籲大家要接受這「某種樂趣」,以此為起點,這樣,自然就不會有對於空白視而不見,對於斷裂聽其自然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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