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六八


  第二天,我按照犀吉的委託,前去田圓調布的進口高級玩具店,雉子彥身著瑞士制的滑雪用的毛衣和黑的皮褲,出現在我面前。如今,他纖細的少年面貌,再沒有從前那樣的歇斯底里,給人印象是極普通商人似的,精于計算、富有小聰明,高度警惕,露出像難以接近的海龜般的臉色,人有點開始發胖。我向他轉達犀吉要辦的事項,雉子彥露骨地厭煩,只是皺眉頭,並不特別同情阿曉的命運;又無馬上開始租賃房子和訂輪椅車行動的樣子。相反,雉子彥從近旁的貨架上,取下血紅的塑料汽車模型,並把它拆開,向我講解了它的內部構造,特別是精巧的、按比例縮小的汽油引擎。他才表示了熱忱。我對他的介紹點點頭,雉子彥說這貨量少,一輛三萬日元,問我買輛嗎?我拒絕了。那時,雉子彥臉上露出的表情足以讓我畏縮。他對汽車模型所表示的熱忱,並不是出於對汽車機械製品的偏愛,而是熱中於製品的經銷。我向雉子彥再三叮囑後,正要離開洋貨店時,他裝作多麼天真般地露出冷笑,這樣說,

  「在歐洲,你跟犀吉之間,發生了什麼糾葛?這次回來後,犀吉老是說你的壞話哦。又說,把你作為友人信賴,上了當。還說你年紀輕輕,既無創作能力,卻又以文人自居。要說跟鷹的離婚,原先你來到倫敦,喝得酩酊大醉,由於你把事情全搞糟而引起的。還說過更刻毒的話呐。你對犀吉的態度,是潛在意識方面的同性戀的單相思,也就是倒錯的惡女的深情,無論如何也受不了的。這回打算避開你,過日子,講了那種話。現在為什麼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呢。過去的關係是那樣的好,然而……」

  我與其說憤慨,倒不如說由於唐突的羞恥心和自我嫌惡,猶如被欺侮的孩子那樣紅著臉從進口高級玩具店逃了出來。我並不是完全相信雉子彥的話。但總而言之,當時真的襲擊得我狼狽不堪。因此,至今我還不能從那後遺症中擺脫開來。

  此後,過了二周,犀吉又來電話,得知他們在曲町己找到新租賃的房間,包括阿曉三人開始住在一起。當邀我去那裡玩時,我仍沉淪在那後遺症中;因此,加以拒絕。我己開始著手一部長篇小說的準備工作;並已結了婚;再要找出跟犀吉一起遊玩的時間也確實難。我的妻子對從未見過面的犀吉,總抱有成見。所以不喜歡我去見犀吉他們。我對阿曉遭遇的不幸,給予同情,但要真的去探望陷入絕望症狀的他,卻又有其獨自的反抗。我面對阿曉能問候點什麼呢?由於這樣的原因,我好幾次設法拒絕犀吉的電話邀請,犀吉姑且雖是毫不在意,說實話讓人懷疑不是單單為了訊問安樂死,才掛電話來的嗎?這種語調,如下詢問,

  「你知不知道安樂死這玩意的條件是怎麼樣的?」於是,我對犀吉談了自己不知何時曾在雜誌上讀到過安樂死的六個條件。

  A、病人在現代醫學上講患了不能恢復的症狀,其死臨近;B、病人的痛苦,誰都一看就明白,真是目不忍睹;C、那囑託殺人是專門為丁緩解其痛苦而進行的;D、當病人意識清楚時,根據其囑託;E、是由醫生親自執行抑或不是這種情況,要有妥當的理由;F、其方法在倫理上是能接受的。

  那時,我只不過天真地披瀝自我意識而己吧。現在我也常被疑惑所攫住。即使我單單是沒思考的、愛多嘴的人,那不是該過於天真了嗎?恐怕我一輩子不會從這疑惑中獲得自由吧……

  某天清晨,那己是春天過半的時節。我直工作到黎明,吞了安眠藥正在睡覺時,突然被恐慌的妻子叫醒,遞給我份報紙看。讀了報,我得知威嚇妻子的事件,自己也深深地膽怯了。報導說,一位坐著手推車的青年,從面向曲町的某道路的一個坡兒小胡同出來,正當下坡時,被乘豹E型車一位攜外國女士的青年軋死。他們三人同住一間屋,那租賃的房子在輪椅青年進出的小胡同裡頭。這是一起運氣不好的突發事件。就在附近的五味阪派出所的警官目睹一切,證明是事故。外國女士由於這事件的打擊,成了半狂亂住院了。根據我妻子的報告,稍前,犀吉曾來過電話,告知這一事件。據說,當時犀吉直接要我為避免誤解,不要洩漏在此之前的電話中講的事。

  妻子很想知道其內容,我保持沉默,仿佛要跟吞下自己的恐慌作鬥爭。

  那天午後,我到齋木犀吉租賃的屋去。但撲了空,據說犀吉去陪伴住院中的M·M了。而且,房東不肯告訴我那醫院的名字,說是犀吉請求他代為保密的。我邊受急躁的心焦和恐怖的責備,邊只好徒勞地折返。

  過了三周,總算齋木犀吉來了聯繫。而我在此之前己失去了必須弄清那事件真相的積極態度,卻得到了想從那事件中逃避出去的消極態度。說不定也許真的是事故嗎?我去現場看了那坡兒的小胡同和道路,那裡是處於多少易發事故的狀況。對從道路上疾駛而來的豹E型運動車來說,要避開坐在電坡兒加速的輪椅上從小胡同竄出來的對手,是有一定困難的。而且,豹E型正要拐入小胡同,方向盤肯定己變換了吧。

  我反復那樣地思考,是想從令人厭煩的思念中擺脫出來。正好從犀吉那裡掛來電話。我疑慮他莫非打算坦白自己的犯罪嗎?而膽怯起來。而他沒直接提到阿曉的事件,就掛斷電話時,我著實感到放心了。對齋木犀吉的這次行動,自己為了辯護要保持傍觀者位置的卑鄙,我想起雉子彥告訴我的犀吉說罵人的話。此事,我一輩子也不會忘卻的。且有時感到恥辱而呻吟。

  犀吉用電話這樣告訴我,「我帶M·M明天白天從羽田機場出發哩,是西德航空公司的噴氣機。M·M由於前幾天受到的刺激,像發瘋似地無論如何想離開日本。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決定今後要一直和那位意大利女士在歐洲到處走走,直到那傢伙從刺激中恢復過來為止。另外,在吳町①幹日工的阿曉母親來到東京,拿著小刀轉來轉去。據說好幾次來到曲町。倘若那女怪物掄舞報復的小刀向我刺來的話,我肯定無力抵抗會被她刺中吧。也鑒於這一原因,所以向歐洲逃去了,出發是下午一點,務請來羽田機場送我,可好?」

  第二天,我抱著沉重的心情到達機場,犀吉他們己辦妥機票和行李的手續,像藏身似地坐在候機室大廳最角落的園柱的背後沙發上。M·M像哭累了的幼兒般把身子深深地埋在沙發裡,讓頭沉陷在大衣領子的毛皮裡,用兩掌遮著臉睡覺。犀吉解釋道,M·M現在正服了大量的精神神經安定劑。現在,M·M不像酩酊大醉、整個身體發燒,咯、咯地大笑那個快活的意大利女士,毋寧說倒跟在母親和大名鼎鼎的情人之間,把漆蓋埋在沙發裡坐著的、臉色陰暗茫然不知所措的照片上的少女相仿似的。不過,我這天直到最後,始終沒看她的臉……

  齋木犀吉像納爾遜②提督一樣,身著極為上等、優雅的黑大衣和穿著擦得呈亮的漆皮鞋,把身子武裝起來。不過,他也憔悴不堪。他的臉色,自從我和他相識以來,看上去更蜷縮得小了。鬍子也沒剃(總算他也開始長出像普通男人的鬍子來),是想不到的事,有點像老鼠似的。我想突然衰老的犀吉不是越來越像老鼠了嗎?又想起長年當看守,突然產生了冒險心,馬上像去一個陌生的國家一樣,開始走在街道上受了傷,被追捕者帶回來的、他的悲慘的祖父的往事來。犀吉像得了砂眼什麼似地用眼皮紅爛、奇怪的眼神凝視著我,衰弱地像鼻塞似的。

  ①位於廣島縣西南部,面向瀨戶內海的工業城市。

  ②Horatio Nelson,1758~1805,英國海軍軍人,對抗拿破倫,確立了英國的海上霸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