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六九


  「遲了呵,」他連說了幾遍。其間也沉不住氣地巡視我背後的空間。他大概防備阿曉母親的襲擊吧。他的聲音讓人疑惑像中世紀刑罰中的一種,在舌尖上吊著秤錘那樣的混濁,遲遲頓頓地口齒不清楚。他也有點過度服了神經安定劑。這天,犀吉可以說格外沉默寡言,但仍遵循他的本性,講起來滔滔不絕;不過,一陷入沉默,就像落入深處浮不上來。我和犀吉並排坐在沙發上,邊睜大眼睛直看阿曉母親的出現,邊聊天。當阿曉和犀吉、鷹子出門去旅行時,我領阿曉的母親直到機場。

  倘若,關於犀吉和M·M的出發,獲得了情報的話,她決不遲疑,一定會出現在這間候機室大廳。

  我只希望犀吉和M·M的起飛時間早點到來。我也最害怕阿曉的母親襲擊犀吉和無力抵抗的犀吉受到創傷這樣的事發生。我想犀吉有關這一事件好像有什麼要向我說似的,而我想盡可能避開它。我不想從犀吉嘴裡認罪是自己殺死了阿曉;同時,也不想聽到他辯白為單純的事故。我是從阿曉的事件中完全夾著尾巴逃跑了。我內心的拒絕似乎是跟犀吉相通的。他學我的沉默,一直沉默不言,只是用倉促的目光帶刺地彷徨在機場的擁擠人群裡。睡著的M·M像嬰兒似的,時時發出曖昧的呻吟聲。她大概在做即使服神經安定劑也克服不了的、令人害怕的夢吧。

  而後,犀吉突然開了口。會不會講到阿曉的事件嗎?這回我怯懼了。幸而不是的,他責備自己本人如下,「我完全沒做成任何一件事呵。我也做不了任何一件事呵。如果我要做一件什麼事,一定會出現絕對的困難,把它毀壞。然而,我也不是憎恨那困難呵。我經常想當然地感到困難的出現會使我屈服的。這回,回到東京,我閱讀了有關黑部溪穀的水壩,登山狂的年輕學者寫的書。那裡面有關於登山家心理的分析,那是這樣講的。「登山家這種人,常常具有奇妙的錯覺。那是在於人和自然的鬥爭中,自己站在自然一側的這種意識」。而我也在跟自己人生的困難作鬥爭,感到自己是站在困難一側的夥伴哦。我一直繼續著冒險,但一定總是失敗的。而且,我感到自己是站在失敗一側的夥伴。我可以說是日常生活的登山家哦……」那樣說完之後,犀吉像衰老的狷猴一樣眨巴著鄰衰弱的眼珠凝視著我,以完全不象過去的他,沒有一點信心的樣子訊問,「怎麼樣?曖昧又沒意思吧?我現在被搞得暈頭轉向,好像全部丟失了以往自己的倫理集大成似的。我的苦思冥想癖。究竟是什麼呢?」犀吉唐突沉默,就這樣時間過去了。而後,犀吉又越發像呻吟似地、虛弱地說,「我現在好害怕呀!喉嚨裡像長出塞得滿滿的不安和恐怖似的。以前發生這樣的情況在睡眠前,總是在晚上。可是,現在大白天,況且朋友在一旁,我也是害怕的。也許那傢伙跑來刺我也未可知。所以害怕的事不會沒有吧。但是,不僅僅如此。我想即使能從這裡順利地擺脫出來,不是仍舊照樣害怕嗎」而且,在歐洲要經濟被這位像瘋人般的女士纏住。因此,我己不可能從這傢伙手中擺脫出來。以往跟我別離的女人們,都在失去自己的威嚴前,用自己的腳堅定地朝自己的方向走去。我經常講的自由就是指那麼回事。看來,那不是我自身的本願,而是托了女人們的福,由對方幫我完成的他才本願哦。但是,現在這位意大利女士還奢談什麼擔心自己的威嚴,連銳氣都全被挫了。對我來說卻拋棄不了這傢伙哩。況且,這傢伙分居的丈夫去世,這下我可一輩子要被她控制住了。毋寧說比起現在我更害怕出去後跟這傢伙只有二人的長期旅行和結婚生活……」犀吉用沉重的舌頭,一句一句地繼續向我訴說著。

  儘管我不想從犀吉的嘴裡聽到這樣的呻吟腔調,但還大體上僅僅豎起耳朵。我自始至終是關閉自己的心房。雖仍處於雉子彥所轉述話語的後遺症中,但我現在除了羞恥自己的不寬容和卑怯之外,別無他法,我完全是個不值得擇友的自我執著家。

  我的無反應和拒絕的沉默使犀吉的沉重舌頭越來越萎謝。他再次唐突地沉默。接著,不一會兒,犀吉像有點恢復勇氣似地說:

  「我到達歐洲後,這回馬上去呵。我想看開花的巴丹杏樹;

  不過,季節該過了嗎?」

  我這時眼眶裡會無緣無故地含著淚水。似乎是要對犀吉產生深深的憐憫之情。但是,這時因偶而出現雉子彥,在我內心中開始呐喊的內在之聲也告中斷了。雉子彥根本不把阿曉母親旺盛的復仇心放在心裡,事務性地報告了賣掉豹E型運動車,並結清房租及其它雜用後,把餘額悉數匯到巴黎。那好像從他的強迫觀念中多少相當程度解放了犀吉。他用這樣的話回答了雉子彥。

  「噢,雉子彥,我倘若能得到這一意大利女人和在歐洲大陸或非洲大陸或愛琴海中某個島嶼的任一地方的一間屋子安頓下來的話,立即寄上法國航空單程機票和像模像樣的邀請信,蒙過外務省,讓你也一起來。倘若再能找到金泰的話,當然那傢伙也一起來!大家一起搞搞拳擊什麼的,來安度晚年不好嗎?我們馬上要迎來晚年呵,雉子彥。」

  但是,雉子彥不知為何繃著臉,總合不到一個調子上來。並且,以店務繁忙為由,直截了當說去去馬上要折返。現在對犀吉來說,完全沒有一位真正的友人了吧?不一會,時間到了。犀吉像有什麼東西要向我斷念似地告別,仍舊蒙著臉,用手臂挽住因精神安定劑的毒,尚在睡眠中M·M的身體,讓她站立起來;另一條手臂提著二人分量的皮箱,像淒慘的苦力般蹣跚地朝海關的樓梯走下去。宛如一個受傷的印第安人摟住受傷的同伴由此撤離。我只是對齋木犀吉躲過阿曉母親的追尋,終於能夠脫逃去歐洲,感到放了心。這樣,犀吉就以旅行的名義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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