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六五


  而後我們橫穿馬路,擦過薩特①住過的房屋,進入聖日耳曼俱樂部。這次是由鷹子領路的。她似乎有意向我和犀吉賣弄一下自己對巴黎的地理知識。話雖如此,在俱樂部裡,有那個雖則受了麻醉藥和酒精的害,可仍然充滿魅力,拖著個猶如病海驢肥胖軀體的巴特·鮑威爾在演奏鋼琴,對我們來說,這倒是個意外之喜。原來我以為巴特·鮑威爾早已不在人世了。談論到這件事我們算恢復了幾分生氣,我和犀吉喝起了威士忌。而鷹子,她自身雖也吹噓是個爵士樂迷,可卻無視我的喜悅心情。而且在這兒也圍繞著桔子水給侍者要這些難對付的飲料。那法國人侍者明顯地現出不愉快的表情。等到巴特·鮑威爾的演出結束,一個年輕黑人象駕駛坦克似地在風琴上奏起了四重奏,這時座中客便紛紛下場子翩翩起舞。這一來鷹子硬纏著犀吉要他共舞,可犀吉卻總是再三推辭,如此這般地展開了一台小戲。其間,鷹子忽而流著淚水,離座出室。我們倆亦唯有跟蹤去追她。問起她哭泣的緣由,只說是那個法國侍者背著我和犀吉在對她嘲弄。時已午夜一時。為此我打算和犀吉夫婦告別回去就寢。可鷹子又開口邀我先上他們的旅館去喝盅酒,原因是若這樣分手,就像是她自己的歇斯底里把今晚上的聚首徹底毀了似的,叫人戲堪。而犀吉也贊成鷹子的提議,不讓我脫身。結果,我坐進傑格車,半小時後,在犀吉他們的高級飯店裡,喝起了鷹子在飛機上買來的老潑阿。不一會,犀吉自言喝醉了酒沒法送我回去,這樣我便睡犀吉的床鋪,而犀吉當然和鷹子一起睡到那邊床上去。房裡的燈光一滅,鷹子又像在爵士俱樂部那樣,開始纏著犀吉挑逗。鷹子只在說:來吧,哎,來吧。而後,鷹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嗚咽聲聲地說:我獨自一個也要搞哩。我想要入睡。又擔著心預感到要出事兒,這時鷹子哼哼地發出強有力的聲響。是她啊啊,啊啊,噢噢,地自個兒發出引起孤獨的情欲亢進的顫聲。而後突然間,犀吉大叫一聲:我不願!還響起了在光皮膚上著力猛擊的聲音。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之際,犀吉一下把枕邊的燈也開亮了。大約是因為怕和鷹子待在暗處的關係吧。轉瞬之間,我看到象騎自行車似地跨坐在如木乃伊筆直仰臥的犀吉的腰間,如鴟吻般上身後仰,被毆受痛中流淚的確實如懷孕婦樣半裸體的鷹子,單看這一眼,我就閉起了雙目。究竟是何等事竟搞得如此不可收拾。無論我、犀吉、鷹子都感身處絕境,走投無路。而後鷹子發出尖銳的哭泣聲,由床上跳下地,從地面上奔過去,打開了窗戶。我心裡想,鷹子是打算從窗口跳向馬路啦。我正等待著犀吉出聲喝止,或像橄欖球員飛快地朝他懷有身孕的妻子猛撲。萬不料他仍然呆若木乃伊。紋絲不動,瞧著那鷹子從窗口默默地縱身跳下。

  ①薩特——法文學家、哲學家(1905—1980)

  我和犀吉到此時才從心底裡感到震驚,翻身下了地。我還記了紅赤赤怒脹的陰莖。所幸帳房間值夜班的男子此時正好不在。我們在作為地下室窗戶的防護設備張在馬路和建築物間的鐵絲網罩子上,看到了正要把卷至胸前的內衣往下拉曳的鷹子。鷹子若無其事地注視著我們走上她跟前。我和犀吉上前去把她抱起。我忽而感到抱著鷹子裸露腰部的我的手臂上,被大量的液體濡濕了。這不是血又是什麼?我一下慌了神。給送醫院吧,我對犀吉說。當此時,鷹子用了老大娘似的聲調開了腔。醫院嗎,決不可以啊,你們兩個都得給逮捕哇。就這樣回旅館房也不行哩,帳房間裡要鬧翻天的哇。不管弄髒那傑格車,也要送我回×××駐店員公寓,在此之前,哪兒也別去啦。不好!鷹子要流產了,這一點我和犀吉都了然於胸。最後,一面躲著警官,一面開車把她送往香榭麗舍背後的駐店員公寓,這樣我們忙活了一小時的時間。真是一陣瘋狂。傑格車不用說,無論我無論犀吉都搞得滿身惡臭的液體,不一會半裸的鷹子失去那老大娘的平靜態度,又開始著實地呻吟了一陣子。我們在公寓門前按了門鈴,可又戰戰兢兢唯恐驚動同一層樓的法國人。而後殷勤的駐店員和妻子露了面,把我們迎進屋內。鷹子已經神志不清了,我和犀吉開著惡臭的傑克車動身去接駐店員的一個友人醫學院的學生。當我們再次返回公寓時,天剛破曉,慘霧迷茫。犀吉又得向駐店員一情一節說明原委。我先告別了他們,回自己的旅館去。在上床就寢時,突然間我感到一陣恐怖,不禁吐了起來。心想若沒有那遇事不慌的駐店員,說不定鷹便會死,犀吉便會遭到逮捕哩。若不是他,我們唯有在隆冬的巴黎街頭,抱著即將流產,近乎全裸的女子張皇轉悠哩。

  黃昏時分,睜開睡眼,我隨即乘地鐵去駐店員公寓。昏暗的客廳中,駐店員和洛伊兩人相向而坐,默然無語。洛伊由巴黎打去的電話中聽到出了事,便和現在臥室裡和駐店員之妻一起護理鷹子的特裡,乘同一駕噴氣機趕來巴黎的。駐店員告訴我,鷹子流產了,但母體大致脫離了危險。他那極度冷靜誠懇的口吻,至今仍使我感到他真是一個好幫手。可他又說目前尚不宜與鷹子會面。而洛伊則對我說,要我去巴黎警察部門或日本大使館作證,說犀吉酒後施暴,釀成這次事件,以便於據此控告犀吉。可這話遭我一口回絕,說這不符事實,我不能作這樣的證詞,從這時起,洛伊竟像聯想到我在他倫敦的套間對他動蠻似的,對我和當時並沒在場的犀吉破口大駡,高聲叫嚷這些野蠻的殺人犯,卑鄙無恥的日本小子!駐店員又說,鷹子要和犀吉離婚,要我把這一點轉告給當時住在自己旅館中的犀吉知道。犀吉在這天不用說一直被拒絕於這套公寓的大門之外。我從那兒返回之時,駐店員照樣和我殷勤道別,但洛伊則對我概不答理,在一扇房門裡面聽得見特裡像歌唱般優美動聽的招呼話。留下兩個四十歲的男性同性戀者,為剛剛流產的三十五歲的女子撐腰鼓勁兒。犀吉在他旅館房間的浴室裡,著條褲子,裸著上半身,抱著髒兮兮的兩條腿,一屁股坐在磚地上。興許是為了躲避電話,才把自己閉鎖在浴室裡的吧。我沒脫外套,在他面前站定,向犀吉轉告了駐店員的話語,聽完之後,犀吉用下巴示意那邊帶有「醉山犬」標簽的瓶子,和有「已消毒」標記的用牛皮紙卷成的酒杯,並說,不喝一盅?我辭謝不喝。犀吉又用特別嘶啞反常的和緩低沉的聲口對我說:我,(指犀吉自己)對嬰兒懷有恐怖心,特別想到在香港得了性病的事兒,簡直無可言喻地恐慌,我曾想由嬰兒處出逃,而現在小孩子流產了,我又多了一層新的恐怖心理。說著他看著看著眼睛發紅,眼中含淚。可我對犀吉的傷悲並不相信。而後犀吉忽而對我說,去西班牙旅行一趟怎麼樣?我仍然推辭不去,又說,即便在巴黎,我也不打算和你再見面了。因為我已拒絕了為洛伊告發犀吉去作證人呢。這一來,對於我對犀吉提議的不合作態度,他在心理上也會恢復平衡的。犀吉又說,怎麼?在巴黎不和我再見面了?這不是胡鬧嗎?我沒作答,只搖了搖頭。於是,犀吉又忽而提高嗓門,面帶嘲弄的冷笑,這麼說,你不是曾經責難過我「你啊,打算一直照這樣過你的現實生活啦?照你這樣的搞法,一直搞到底,你認為到多咱也不會感到臉紅嗎?」可現在我不又想要如此悲鳴了嗎?可我也不感到臉紅哩。

  可犀吉是在感到羞愧的。我和他無語分手,回到自己的旅舍。這樣在這年冬我和犀吉就沒在歐洲再見面。我改變了在巴黎逗留的原定計劃,此時恰好有個來自東京的小說家朋友約我一起去莫斯科,趁此機會,我經由波蘭,動身去蘇聯。等到我再次返回巴黎,已是翌年年初了。我仍在去莫斯科之前的那家旅館住下,某天(是個星期五)在旅館旁的小餐館裡正吃著只在週五供應的魚蟹羹,事有湊巧,洛伊進入館內。我們倆把打架的事,稱我為日本小子的事,全已忘懷似地作了短時間的交談。洛伊是來當巴黎電視臺所制蘇格蘭亡靈影片的監修的。據他說,鷹子全愈後去了美國,和犀吉已正式辦妥離婚手續,犀吉與M·M訂了婚去意大利旅行,不久還將去美國吧。我唯有感到茫然。洛伊對驚愕之餘,似乎有些生疑的我,說出了如下一番話:沒有比用性欲把男和女結合在一起更加肮髒的事兒了,他們會把男人與男人間乃至人和人之間的友情統統踐踏掉,而且還信其為自然界一定不易之理呢。洛伊又說,你說我這想法可對?我只得含糊其詞,匆匆轉身作別。臨分手他給了我一張寫著自己電話號碼的小紙片,可我把這隨手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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