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六四


  「我和阿曉都需要有個體育館那樣大型的劇場呵!」在聖日耳曼我旅館近處的中國餐館(廣式)二樓上,喝著ボ-ジヨレ的犀吉撿起河岸處剩下的話頭。

  「我和阿曉兩個,要搞的演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一點想來你還未必瞭解吧。這就要靠大夥兒的通力合作才能最終定型吧。不過,我們需要的,決不是鷹在新宿相中的既小又髒的那一類,要像體育館那樣極大的場地,決不容含糊。我在很短的一個時間,受到鷹那樣小娘兒(說時;比她年輕的夫君犀吉沒什麼猶豫)的影響,也曾同意搞個小劇場,如今想來,真叫我汗顏。到現在,我就是斷乎要個體育館!曉不是原想搞個為個人復仇的原子彈審判嗎?這在具體上行不通。我們根本不可能從美國抓來那一個原子彈的責任者。據報載,在杜魯門公開聲明要搞氫彈那一天,曾在新奧爾良某旅館自殺未成名叫伊賽裡的原子彈爆炸的飛機駕駛員說要親自去廣島,阿曉就曾讀到這段新聞,對這樣自己已經伏罪的美國人再去進行審判,就沒意義了。所以,那件事雖如曉自己認為是件悲壯的事,可也不過是件毫無意義的,一時衝動的妄想罷了。為此,我和曉正考慮把這件事嘗試著具體地搬上舞臺。任意找個美國人,付給演員報酬,讓這個人或演杜魯門,或演原子彈發明人,或演裝載原子彈的飛機工作人員,不,當然不是說這個人單起任一美國人的作用啊,按照我的設想,在使那人就一個美國人的作用運用其想像力時,通過過去對生活的觀察,這樣他背後的所有美國人就能出現在舞臺了。而原告方面的證人,則是曉及其友人們從廣島前來演出。再則看熱鬧的觀眾,全都充當陪審員角色。暗審員是多多益善的。所以,對我們說,體育館就是必要的啦。怎麼樣?你認為曉和我的上述計劃可行得通?」

  「我對你是否真能實現這次計劃還有疑問,可總之,自從你突然萌發了演戲的野心以來,我認為這是最能表現你面目的一項計劃唷。」

  「是嗎?這像我策劃的計劃吧?自從我決定搞演出和鷹子結婚以來,或許因為我生平第一次想實現那現實野心的原故吧,竟逐步變成了順從主義者了。我開始感到我把自己局限在極小的空間之中了。凡是鷹所說的話,全都百依百順,奉命唯謹。我像是順從主義者學校裡的新生,過於細心,過於讓步。有時,我完全失去了常態。我也曾想乾脆拋棄掉那現實野心算了。不過,自從我帶著曉來歐洲這一年的生活期間,我已經逐步恢復了我攻擊性的自我了。為了達成演戲這項現實的野心,順從主義者那種低頭順腦的作風已無保存的必要,也可能我已經獲得了說來是那些叛逆者把我的危險印象推向前列的自信吧。我已不再畏懼,也不感到恐怖了。這次對巴黎上演的數十場戲劇,也早已不再去熱情地關切了。因為我在琢磨和曉合夥上演我獨特的演出此後的前景如何啊!怎麼樣,我自和鷹結婚以來,這才第一次恢復了過去的活力吧,就在現在!」

  越南侍者給我們端來了飯菜,炸小蝦、煮小蝦、沙魚翅羹、還有這兒稱為司托爾、希諾的炒麵之類。我們又要了一瓶白局雷,吃了起來。特別是有辣椒的湯我和犀吉都愛吃。我從用餐時起,一晚之中,始終在考慮犀吉的戲劇論,有時想撩下,可仍然縈繞在腦際。犀吉越醉,他在倫敦這一年生活上鬱積的陰影色調便越濃厚,可和以往不同,過不久他便歸於沉默了。顯然他的酒量已大不如前,特別是進餐剛畢,他不像個性欲的追求音,隨即回旅館,急著要就寢。總之,我認為犀吉看來完全沒有恢復到以前那樣的精力。可他仍然充滿熱情,要放棄他過去為完成這次現實事業單找個富有女來資助他的想法。這無疑是可喜的事。我但願齋木犀吉體育館中的演出能夠成功。此後的兩周間,我和犀吉朝朝暮暮都在一起。或看戲看電影,或開著傑格車去郊外的叢林,而後去「廣東」吃小蝦,喝白局雷,度過這一天,白天沒喝醉的當兒,我和犀吉頻頻對他所謂體育館的演出計劃反復議論。即便如此,議論卻不會充分展開,原因是由犀吉看來,如今作為他辯證法的支撐者,和我相比,還是曉頂用。要是我一旦對犀吉的方案提出什麼異議,轉瞬之間,像是我在對他自己和曉的個人陰私多嘴多舌似的,立即憤然作色。話雖如此,對於我和犀吉,這兩周時間畢竟是我倆友情最後一段值得懷念的日子。我每一回憶到歐洲,就必然離不開犀吉和傑格車的這些往事,到第十五天那天早晨,按理該來接我的犀吉的傑格車,始終沒在我旅館的巷子中露面。從早到晚,我焦躁不安地等著他來,搞得我疲乏不堪。到晚上十時,坐在窗前瞪大眼睛的我,好不容易,終於看到傑格車鳴著喇叭開進小巷。我怒氣衝衝,(在我與犀吉交往期間,這類事曾幾度發生過)下樓奔向旅館大門,只見在車裡犀吉的身旁,像懷抱著二十只小雞的母雞似的,由於妊娠和不快氣鼓鼓的×××鷹子,用黃膽病患者那樣的眼睛,含怨帶恨,瞋目看著我,端坐不動。耷拉著腦袋的犀吉像第一次發現似地專心瞅著方向盤上的商標字。不用說,他是剛被飛越多佛海峽來到此地的妊娠中的妻子兼債權人抓來的。

  如今,回首往事,我感到,從這一瞬間起,這晚上的突發事件的飛輪已經開始轉動了。齋木犀吉和鷹子,胎兒,也包括可疑的旁觀者作者自己,一起四個存在,在這一瞬間,登上了這輛淒淒慘慘的車。對這輛車子的進程,作者只想用編年史家的筆法,按事實先後,簡略地向讀者作個介紹。因為即使是過細地一一描摹,無意信其為真的人也決不會相信居然能發生這種既具悲劇性又有滑稽性的突發事件。

  我上前向鷹子致意,可她,全不像在倫敦分手時的老大娘模樣,倒像個患腸胃病的老處女,對我不理不睬。可我也知道,她說過要犀吉在巴黎逗留一周後立即回倫敦,我那時雖則宿醉未醒,可卻是全沒虛假地答應了下來,所以她滿肚皮不高興才這樣生氣。這時犀吉沉著臉說,我們還沒吃過飯,去「廣東」,怎麼樣?我一口贊同,便從傑格車停放的小巷底徒步去中國餐館。

  我們讓鷹子居中,在前壁的長椅上並肩坐定。殷勤的越南侍者在寫菜單前,先送來一瓶白局雷。在這二周間,我們用餐時自始至終只喝這一種飲料。可一見到這瓶子,一直一聲不吭的鷹子,突然間,竟然用不客氣的法國語斥責起侍者來。說我們在開始進餐時不喝這種烈性的葡萄酒,去把馬岱爾或者開列斯拿來。鷹還說些全不喝酒精飲料一類話,把那個好心的越南人申斥了一番。搞得他十分狼狽,耳赤面紅。無論我無論犀吉,這陣子已和那年輕侍者混得很熟,從而也感到十分難堪。鷹子從用餐時起不斷地發開了牢騷,搞得那侍者戰戰兢兢。離座時雖是由鷹子惠的帳,可她先對帳單算法無理挑剔,然後才肯掏出錢包。到末了她雖想拿出些小費,可這回越南侍者卻不肯領受她的好意。我和犀吉簡直沒勇氣正眼兒去看他的臉,一轉身出了店堂。我感到這一下給搞丟了一份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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