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六三


  「對了。」這一回,犀吉不但沒反駁,實際上還以沒精打采的語聲作自我嘲弄。「我不是對別人負責的男了漢啊。對於卑彌子是這樣,對金泰是這樣,甚至對於我祖父,也可說仍是這樣哩。連對於眼看就將出世的我的孩子,我同樣在狗急跳牆,想要逃避責任呢。不過,信不信由你,這既和你的庸俗的人道主義毫無關係,和國家天下毫無關係,而我也想著要對阿曉盡些個人的責任的呵。和那傢伙策劃的報復性審判時一樣,我想負些全然無謂的個人的責任哩。」

  說完,齋木犀吉歸於沉寂,而我也閉口無言。當此時,面對著齋木犀吉的沮喪表情,患有多疑病症的我,簡直有些自感孟浪了。由此時起,犀吉和我在巴黎一周時間的生活(犀吉己由×××弱電機駐店員那兒把鷹子的匯款悉數取來,打算盡著那筆錢,在巴黎待下去。)我感到不勝負擔。我們的車,在對我說來,沿著充滿陌生、陰暗、危險不安印象的河邊夜路,或高或低地奔馳,又有時忽而掠過四周是玻璃全封閉的咖啡店門前。道路上霧氣迷漫,裝有暖氣的咖啡館玻璃牆四周朦朧一片,車中的我們沒法看清室內的異國人,只感到有大群人的存在,時時形成威脅。我自己直疑心,買進輛傑格車之類,在別人家街心裡旁若無人狂奔疾馳的我們,會遭到法蘭克後裔們的突然襲擊,說不定在窗簾布那樣不透明的玻璃圈子後面,正在瞄準我們呢。我坐在心情不暢的犀吉身邊,落入了被迫害的妄想之中。

  不過,當我們穩穩當當在尤希歐特劇場離舞臺不遠的座席上坐定之時,一個活蹦亂跳神采飛揚的齋木犀吉便重新誕生。他猶如己好歹從和曉黯然分手的羅網中解脫了自身。而我也定下心來,擺脫了被迫害的妄想,恢復了自由。我現在又想起當時坐在尤希歐特劇場粗制的坐椅上,仰望著那同樣粗糙又窄又淺的舞臺,齋木犀吉瘦削凹陷的面頰上,卻忽而透出玫瑰紅的血色,像嬰兒般半開著肥厚的雙唇,想起大象似的小眼睛四周數不清的皺紋,微微含笑,顯示出天真無邪的表情。

  犀吉看來恰如對法蘭西人的表演全身心投入,把現實中的他身邊的重壓毫不顧惜,輕輕鬆松,一古腦兒拋在腦後。這使我聯想起兒時我手頭一本圖畫書上所說非洲外出狩獵者的事。這青年要孤身鑽進陰暗窄小的坑,徒手抓捕一頭野獸。不用說,他作為非洲的出行人,總有一套隨身的重裝備,為了進坑,他只好把這一些全都留置在坑口上,而且連身上也脫得只剩下一條褲衩,然後下了坑。

  犀吉也一樣,為了鑽進劇場這個坑,他把渾身纏著的所有重裝備,統統拋棄在尤希歐特劇場的入口處。而後,他又以牙科醫生從琺瑯質中剔神經那樣不可信的靈敏度,對舞臺上一舉手一投足不間斷作出反應。我從沒見過犀吉對「旁人的事」如此樣神魂顛倒。

  舞臺上,看來是情愛戲剛中斷,一個眼睛充血滿臉絡腮胡的教師,跟一個小學生或大學生模樣具有玄妙的動物性的溫順與倔強的少女,進行語言學的私人教授。在這兩個法國人之間充塞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說來如液體空氣樣的濃密空氣,而這種空氣又如文蛤之手。能緩緩露出舞臺的「殼」向著觀眾席,逐步延伸。而這,一開頭,便觸及到我的友人齋木犀吉。犀吉是,舞臺上兩個人情緒緊張了,他跟著緊張,鬆弛了,他跟著鬆弛。不一會,舞臺上的兩人關係達到了高潮,兩人間的衝突越來越分明,這時的犀吉,猶如看拳擊賽,又如聽爵士樂,儘管用了極低的小噪門,可所得出他在自言自語:啊—,對了,好得很,就是這樣。是這樣,這樣好,啊—,當然如此!他眼看著舞臺上兩個人的這齣悲劇,自己在台下為他們助威加油。而後當教師用一把無形虛設的刀子把膽戰心驚的少女一刀刺死時,那教師轟然一聲的驚叫震憾了小劇場。而我,不用說,為那小聲嘀咕著啊—,是這樣,是你啊,殺了人啦!的犀吉無端地擔上了心事。而戲劇也就此告終。當法蘭西人教師擁著那死去的少女一起退場的當口,犀吉還像在傳送那臨去的秋波呢。犀吉確實是舞臺與觀眾間一條管道上最為重要的閥門。毫無疑義,這場戲劇最滿足的享受者就是犀吉。像在倉庫中開秘密會議那樣開亮了燈光的觀眾席上,犀吉自然而然成為其他觀眾敬畏和好奇心矚目的焦點。作者行文至此,說不定會給人以心眼太偏,標榜過度的報告者的印象吧。可總之,對作者而言,確有此感受。再說,作者深知,犀吉的小聲喝彩,並不止單傳入我的耳鼓。這些彩聲不但沒對其他異國觀眾產生干擾,而且起到使這些觀眾滑進舞臺液體空氣觸手範圍內的潤滑作用。其結果。在劇場內,完全保持頭腦清醒的唯有那一半兒觀察舞臺,一半兒觀察犀吉,耽溺於種種憶念的作者一人。因此,就我而言,對於尤希歐特劇場的。

  沒什麼特別的懷念。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多少遺憾,原因是,當時意氣昂揚,思慮集中,達到忘我境界,面帶玫瑰色的犀吉,從此後確實足以引我長想。他在尤希歐特劇場的入口處,又把一切所有的重裝備再次背上了身。而且就此再次喪失掉那種天真的忘我狀態下的自由。說到底,就我而言,對於齋木犀吉最後一次最幸福的憶態,全部集中在這一晚不是一小時的演出時間。至少是,他那帶有草葉樣傷痕的面頰,由於精神昂奮染上的玫瑰色,再一次消失掉。

  從此後,對我來說,對於災難臨頭的犀吉,唯有像他對舞臺上以悲劇結尾的教師和少女報以彩聲,熱切關注那樣,雖不能高聲喝彩,可仍然要以忍住喊聲的迫切心情,全神貫注的。若萬一要我發出彩聲,是是啊—,是這樣,對了,就是這樣,不錯不錯,這樣就好,啊—,當然如此這一類的彩聲,還是全盤否定的一聲斷喝?長期以來,我一直認為應該發出厭惡和否定的噓聲,一直認為理應對他呼叫啊—,錯了,不行,這樣糟了,又是那樣,那樣不行,啊—,不是那樣!這一類的詞語。可如今,當犀吉在非洲一個小城市貝吉亞自縊身死之後,每一會及這個面對敗局像短跑運動員那樣目不旁視一往無前的獨行者,若不採用啊—,當然這樣,犀吉,對於你別無其他跑法,好啊,這就行!這一類的叫喊聲,我感到這倒是我可能選擇的最壞的一條路。眾叛親離孑然一身可悲的短跑者——齋木犀吉!

  6

  這幕終了,犀吉面頰上仍帶著玫瑰紅的血色,不無為難似地說:「還有一場《短髮女歌手》哩,可今天就到此為止,出去吃飯吧。」

  我,也比如犀吉對我說起酒,我可不想再喝那樣,覺得對於演出的精采處已經領教,對他的提議也就一諾無辭。我們跟著去門前院裡抽煙的觀眾,一起走出劇場,從這兒去傑格車的停放處有些麻煩,要在四周迂回繞行,最後,由於車子停在遠處陰暗的河岸邊,又得走上好長一段路。我們進入林蔭大道,踏著青岡櫟之類的落葉,移步前行。此時濃霧閉鎖,宛如微雨初降,可是雨是霧,實際不甚分明。

  「方才你已經看了演出,本無須我再費唇舌,大喊大叫了,可你看那些法國的演員們,不是對自己語言的真義都各有一套自己深入的理解嗎?所說的每一句話,不是都和自己獨特的功底息息相關嗎?就連那些沒大意思的一句句臺詞也是如此。你說是嗎?要不然,那才是一場十分乏味的演出呢。」犀吉把他對我反復過無數次的戲劇理論,仿佛見習之後還要評講似的,把證實過的事再重新嘮叨一遍。他那尖銳響亮的聲浪中,顯然仍有昂揚的餘韻在蕩漾。

  「這麼說,你法語也學過一下嘍?」我對他不無嘲弄地問。「什麼?」犀吉顯出狼狽相,面孔漲得通紅。就在這一瞬間,他也和在劇場裡高聲喝彩時那樣,顯出了青年的朝氣。然而,我再次察覺,那個在歐洲重逢的犀吉,確已未老先衰,無法逆轉了。他表現出的青年朝氣,已不是平日的常態,只如突發性的瞬間幻影,偶一閃現罷了。

  「我哪懂得什麼法蘭西語?那《說明書》我看了怕不有十遍,也沒能把臺詞變成日本語哩。可我,自覺對那些臺詞的語義完全能理解,有已到舌尖即可吐出的感覺呐。我深深感到那些臺詞,是和演員們本身的功底不可分地傳送出去的。懂了吧。是這麼回事兒。」

  「搞不大懂哎。」我繼續在嘲弄,搞得犀吉意外地焦躁起來。

  「不懂嗎?既如此,這麼說吧。」說著,他使勁兒瞪視著我。「這兒想先就演員們的動作和表情說說看。你令祖父不是就曾教誨過你,說唯有觀察力才是最最重要的嗎?我現在還想把它說得清楚些:誰有觀察力才是想像力哪。那個演員正唯其發揮了他過去生活中一切觀察所得的成果,如今才能扮演教師。也或者,在以後的生活中,自己用心觀察,再根據所得的未來的成果,創造自己的角色。要這樣,才能作為一個逼真的教師,在那小小的舞臺上進退自如,才能用無形的刀子把少女刺殺哩。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所謂發揮想像力,無非是把過去觀察所得的瑣屑要素,重新組合,使之形成另一個現實罷了。而演員則是有意識地按此實施而己。再說由想像力的發揮,創造出來的人物,我們會有這是真實,這是虛假這樣的實感又是出於何故?這一些難道全是空談?可還有,所謂有真實和虛假的實感,這裡也有或從屬￿觀察力的世界,或不從屬￿觀察力世界這樣雙重的性格。我在我的劇場裡,不論配演什麼角色,既無觀察力的依據,也得不到發揮奇異想像力的自由!」

  「你仍然要搞劇場?我本以為你大約早已對劇場喪失興趣啦。」

  「對劇場失去興趣?決不可能!」犀吉說。「若說我真的對劇場喪失了興趣,那是指對像尤希歐特劇場那樣小小劇場的興趣嘍。鷹堅持要搞小劇場,而我,從一開始,就遲遲疑疑的。現在我一定想搞個體育館那樣大小的大型劇場哩。我和曉兩個!」這時,我們總算來到了傑格車的停車處。在那兒,有個老婦人,像在普通皮鞋上罩雙木拖鞋作套鞋似地擺了個炒栗子的攤位。我趁著犀吉在他那無所不有的口袋裡,摸摸索索,找出車鑰匙的當口,買了袋栗子,而後坐進犀吉身旁,讓著他一起吃。這時,他一面加大油門,燒熱引擎,同時說出如下一段令人難堪的話,這回挨上我,鬧個大紅臉。

  「我們這就要去正正式式吃頓晚飯啦。這種時候,你要乾巴巴去咬那炒栗子什麼的嗎?你啊,真是個不懂得這現世快活的男子漢啊。眼鏡之類也不是離不開身的,再戴上就是,可你,要是真沒有了我,看你的一生,就只知道享受這麼一丁點兒的快活,直到衰老直到死哩。我可真擔心唷。萬一我和你,真要分了手,你對什麼樣的窮快活,都會搞得手忙腳亂的啊!」

  我開啟了傑格的車窗,把一袋炒栗子拋進了塞納河。犀吉斜著眼瞪了一下,自覺勝利地喃喃自語,似乎說:怎麼,你也會扔東西哩。總之,犀吉和我兩人之間的關係往往如此。這種從犀吉處接受日常生活冒險的啟蒙教育的禁欲式學生態度,從此後,一直纏繞著我,直至我和他關係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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