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六二


  我本想和阿曉說幾句惜別話,可一看到阿曉對我絲毫不感興趣的樣子,也便作罷。而犀吉,也像要本沒考慮阿曉要和我說什麼分手的寒暄語,只沖著我微微搖頭,隨即關上車門,駕起傑格車,駛出小巷。我取了寄存在帳房間的皮箱和手提包,扛上肩,登上五樓我的房間去,在蝸牛殼一樣又窄又陡的螺旋形樓梯上,遇上個越南一帶的青年人,和另一個頗似法國女郎短小身材栗色頭髮的姑娘,好像性交後眼睛四周起了黑眼圈那樣難看的紅暈,兩個人和我擦肩而過。這引起我既無情人又無友人的寂寞之感。我進入住房,沒顧著開燈,先移步去向窗臺邊,由粗糙的木制遮陽棚處俯視小巷以及由此延伸,鱗次櫛比,多有中國人店鋪的十字路口,一看,犀吉和阿曉的傑格車已無蹤影,僅有鼠姑樣黃色奔馳慢吞吞在此轉悠。按亮了電燈,我隨好卸下外套,脫去衣褲,正要褪下襯褲,不想一屁股坐到床上,就此睡著。電燈通夜未滅,木制的遮陽棚上有風鳴聲,不時格格作響,我眼不安枕,多次阻滯在淺灘上。我對巴黎的憶念就是這覆蓋所有窗櫺的粗糙的木制遮陽棚了。在我進入嚇人的夢境前,聯想到幾時先餵養後下肚的一隻兔子安身木箱的蓋子,與此木制的遮陽棚並無二致,入夢之後,我自己也成為一隻露齒悲鳴的兔子了。這一夜,想來犀吉和阿曉,坐著他們的傑克車,在塞納河畔,巴黎市廛,沒頭沒尾,到處周遊,迎接清晨哩。很可能,犀吉淨在饒舌,而曉一聲不吭,可有時,也會嘟嘟噥噥說些別誇大其詞一類的話,他們二人自然無緣去做那兔子的夢的吧。我這一夜的心情,礁實淒涼,其理由固然是由極度疲憊所致,另一方面是由於對明天即將遠行的阿曉自己從沒說過一句安慰鼓勵的淨言,讓他的事一切任憑犀吉去擺佈,自己卻在臥榻上沉睡,說來自己有一種未能盡責的愧羞感,又有無所作為的自責心情。曉對我縱然在抱有拒人千里的冷淡態度,但即或如此,我對這一晚的曉,也不能不為自己的全然無所作為而感到臉紅啊,興許犀吉的嘮叨話在曉的頭腦邊也只像空忙的蜜蜂嗡嗡飛舞一陣罷了,就這樣一味空想,我簡直感到恐怖了。

  5

  翌日,齋木犀吉駕著象牙色傑格車鳴起喇叭信號來到我旅館所在的小巷時,已是冬日巴黎暮色深沉的下午八時了。我從傍晚起,一直等著犀吉的來臨。為了臨時充饑,我正在就著白天在就近學生們惠顧的店家預先買來的廉價葡萄酒,啃著麵包和色拉。我從旅館窗子探出身子去應答犀吉,可沒瞧見他下車。這樣,我仍照在東京時等到姍姍來遲犀吉時的老規矩,一邊滿口汙言,說些咒咀語,可仍然滿心歡喜地在狹小的書桌上隨手擺些麵包、奶酪,再斟滿一杯葡萄酒,然後下樓。這時在樓梯上,我又撞見了昨夜所見那個短小法國姑娘,可這次她正陪了個紅褐皮膚孩子氣的非洲人一起走上房間去。為了讓開我,在平臺處停頓了一下,可由於兩個人情熱心切,幾乎沒大止步。

  犀吉端坐在傑格車上鮮紅的皮駕駛座上,也像昨晚上的阿曉那樣,顯得乏力,沒清打埰地和我見了面,他焦躁不悅地為我開了後車門,深深皺起了眉頭。我一坐上他身旁的座位,犀吉便用像見到了討厭的骨肉親人的眼光,沖著我一瞥。

  「晚飯吃過啦?」他敷衍著問。

  「唔,吃了少許面色和奶酪哩。」我心情不快地說。「那好,去看場戲吧。看過戲,好好兒下回館子。」他專橫地說,隨後,犀吉也不告訴我去哪兒,開起傑格車,沿聖日耳曼大街,朝著對我來說不知西東的方向,絕塵而去。我在心底發起了牢騷,怎麼,是存心要用日本帶來的強脾氣堂而皇皇當我巴黎的導遊嗎!不過我知道,犀吉和曉的生離,使他身心上完全垮了台。

  犀吉還像和車速狂曉同乘一車似地把傑格車開得狂奔疾馳,而當孩子們要橫穿馬路時,他也會小心地停下車,讓他們通過的。我心此聯想到他此刻畢竟是懷孕妻子的丈夫了。「曉動身了吧?」我知道這對犀吉是句傷心話,可仍然毫沒顧忌地這麼問。

  「嗯,一早走了。那傢伙通過了海關,馬上對坐飛機心虛起來。臉色青蒼,直冒汗哩,這樣,我只得重新折回跟他說飛機要延期好一會才起飛,可不管怎麼害怕,還是要去的羅。由我托著機場人員,幾乎是抱著他登上舷梯的哩。若不然,怕還上不了飛機呐。還說什麼飛機有險情一類的話。古怪的傢伙,送客人大夥兒都在笑話他哩。」

  「這究竟是何緣故呢?」我心有所感,這麼問。

  「我也搞不清楚哩。那傢伙真是個古怪人。像是在靈魂中間哪兒失落了一個塞子似的。毫不要緊,他會害怕,可相反有時卻又大膽逞能了,那不是正常人的反應方式啊。真是個暗淡衰弱的傢伙。在那樣的年齡,頭腦和身體的深處,倒像癌症老人隱藏著一塊虛弱的睡塊哩。現在那傢伙動身去了,我總算一身輕鬆啦。我原就搞不懂,那傢伙為什麼非得來巴黎不可的。」

  「不是你們帶了他來巴黎的!」我驚奇地說。

  「那麼責任在於我嘍?」這一瞬犀吉以充滿敵意的大噪門說。

  我緊張起來,等著他的下文。若按我和犀吉過去的情況看,按理該會發展為如下一段後續的話責任在於我嗎?像你那樣嬰兒奶瓶不冷不熱的左派人道主義者來看,我當然理該代替全人類,對阿曉負責的羅。而你自身,什麼也不用幹,當然有時也參加一下反對原子彈的遊行之類。

  不不不,這樣不對。且別說那能負責任一類的話吧。問題是,阿曉這次到歐洲白跑了一趟,還得回廣島去檢查白血球,僅此一端,不就是一次真正受罪的旅行嗎?而你們,卻認為己為阿曉安排好新的人生計劃呢。

  可犀吉,說了該負責任這句話之後,一直悶聲不響。為此,我真有些沉不住氣了,便說:「別說能負責任之類的話吧。

  你原就不是能對別人負責的男子漢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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