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六一


  阿曉默不作答。而犀吉卻忽而由方才興高采烈口若懸河的談吐,忽而變成平穩耐心地懇求般的清醒語調。再三勸說阿曉披露這件事。「喏,阿曉,你說說看。我是親耳朵聽說過的嘍。他打算幹些什麼?」

  阿曉在犀吉一側C他的座席比長腳犀吉的駕駛席稍稍朝前些)這時獨個兒顯得孤立,他那狹小的肩膀和精瘦的脖頸之上頂著個小孩子大小的腦袋,看來宛如和我們不相干的陌路人似地一聲不吭,而後,終於勉勉強強微微搖了搖頭,嘟噥著開了腔。

  「說來是件無聊事兒呵,毫無意味哩。」

  「是想把和原子彈有直接責任的美國人抓上一個來,押到那公寓進行審判哩。審判情況全部用發報裝置向全東京廣播。對在廣島扔原子彈一事有責任的美國人,從杜魯門以下,還都沒給喚到法庭去過吧?所以我就想這麼搞一下哩,不過,這不是如犀吉君所說想使全東京陷入一場大混亂。而且也不是為了報復,只是憎恨心理起了積極的作用,所以鷹子就說過,這是一時衝動的計劃,我現在也這麼認為哩。犀吉向默默無言的我,送來了閃電似的一瞥。

  「我以前在×××弱電機搞小型卡車駕駛和押運那陣子,一拿到兩天的工資,便把它統統買了食物和維生素製劑,第三天盡肚子吃一飽,結果倒了大黴,又打針,又臥床,這也是沒趣的事兒,是一時衝動造成的後果哩。」

  「確實你是一時衝動,可也有壯烈之處啊。」犀吉說。我也有同感。因為我當時對眼前這個瘦削短小前體力勞動者青年的存在,簡直懷有一種恐怖感。

  「壯烈不壯烈,所說的審判又沒真搞成,誰也不好說。」阿曉無精打采地說。

  「即便沒搞成,有時也好說。」犀撓著說。阿曉的語聲更加幽咽,在嘟噥著,至少在我這邊,卻是聽不清。而犀吉對阿曉的話似乎也聽不分明。我們三個人相對無言。傑格車已過背靠經冬枯萎的大樹頗似吊著個大熊般身材的巴爾札克雕像前,即將進入巴黎鬧市區。阿曉按了一下車上收音機的按鈕,《幻想交響曲》的前幾章隨即打破了我們沉寂的氣氛。「又是伯爾利奧斯!①老是伯利奧斯,要不就是杜伯爾紮克!再有就是德彪西或者凱撒·弗朗克,這些人!說起法國廣播電臺這班人的國粹主義,真叫人噁心!」犀吉大聲抗議。

  ①法作曲家(1803—1869)《幻想交響曲》的作曲者。

  可他卻沒打算關掉收音機,也不想另換其他台,倒識。他自稱對於所有問題,所有人都積累了自己獨特的倫理資料,確實,他不愧是個學識淵博並能隨機應變的人物。

  「伯爾利奧斯是貝多芬《英雄頌》狂熱的崇拜者,可卻說出如下的一段話哩。他說,他每次聽到這首樂曲的演奏,總能感到它深沉的、說來是古風式的悲壯,受到感動。可聽眾們對這首樂曲還只能作膚淺的理解,他就是這樣毫無根據地中傷廣大聽眾呢。可在這位伯爾利奧斯的音樂中,不論怎樣的老聽眾,卻全然感覺不到有什麼深沉的,說來是古風式的悲壯之處啊。另外,喏,曉,由於你生活在不如人意的氣氛之中,連自己的正當要求也認為是一時衝動,全盤否定掉,可你自身認為是一時衝動的事,由我看來,往往會感到其中有些深沉的,說為是古風式的悲壯成份。不,更正確地說,是能夠感到一些深沉的,可說是現代化的悲壯成分。你說是嗎?」「真是誇大其詞!」阿曉用不勝厭煩似的毫沒觸發起興趣的聲調,這樣說。

  我總覺得在阿曉的身上,有些萎靡不振之處,因而當犀吉說到阿曉生活在不如意的氣氛之中時,就引起了我的關切。而當我聽到曉照例用耳朵深處殘存著一根棘刺似的語聲,說出真是誇大其詞的話語時,也不免吃了一驚。而犀吉同樣像受到了一次打擊,此後,他便不再與曉、與我,繼續攀談了,只在深夜路面上無數沾泥帶塵的落葉邊碾過,駕車前行,巴黎的鬧市區,看來不算大。不一會,到達了目的地。我發現我們已經置身於聖日耳曼廣場,由我指引著犀吉把車開到去我所住旅館的岔道上。弗朗西斯街磚砌道路的寬度,大致僅能容得下一輛傑格車進出,我招呼犀吉在小巷深處拐個彎,讓我下豐,而後跑進旅館一扇小小的正門。那兒有個每夜面帶醉意守帳房值夜班的老者,沒想到他一口答應了我全無把握的請求。我取到了自己的房門鑰匙,這才放下了一條心,拖著睡意附身像海綿水似的沉重軀體返回旅館的正門口。犀吉的傑格車正由小巷深處像條大鰹魚悠悠然八面威風地開上前來。我告知犀吉已經訂妥了旅館房。

  「呵,這麼說你早就知道這家旅館是怎麼樣的旅館了啦。」慣說討厭話的犀吉一面說一面遞過我從巴爾幹半島帶來的手提包。

  「這就要走啦?」我既沒對著犀吉也沒對著阿曉這麼說。

  阿曉像是剛睡熟,對我的存在全不在意,安謐地閉著眼睛。而犀吉則回頭看著我,一副當然羅,為什麼,不能馬上去?那樣的表情,而後說:

  「明天黃昏,到這兒來找你吧。我送了曉登機後,明日白天也要睡個足覺呐。有話到時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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