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五八


  我沉默不語,只還望著M·M和洛伊和特裡的體操練習,聽著犀吉彈吉它。三個外國人在地毯上發出吃吃的昂奮的笑聲,亂作一團。這樣便逐漸顯示出淫亂相,但仍然給人以三姐妹遊戲那樣的總體印象。我繼續喝著白蘭地。

  其間,阿曉從別處房間帶著個老得開始掉毛,令人懷念的齒醫者,來到這裡,坐到犀吉身邊。犀吉停了吉它,滿斟一杯白蘭地,還給了曉,又去彈吉它。曉對我只撂撂打了個招呼,鷹子在旁應酬著:

  「你聽說阿曉的身體啦?現在,也還是那樣,對誰打個招呼,都嫌煩。過著貓一樣的生活。計劃著請你和犀吉君一塊送曉去巴黎呢。」

  我聽著犀吉的吉它,眼看曉。他確實給人以肉體上倦怠乏力的衰弱印象,精神上沉悶憂鬱。即便如此,為什麼鷹子不許犀吉護送他去巴黎,對此總覺得不便打聽,只好存疑。可鷹子隨即用某種暗示性的貶褒,提到了這一節。她說高矮哥兒倆現在都四五十歲的人,還在不稱年紀地搞得臉上通紅,吃吃而笑,拼著命在搞腹部和臀部運動呢。兩個人實際己是十五年以上的夫妻了。洛伊原是派駐倫敦的美國空軍,和那時當芭蕾演員的特裡相愛,戰後一直留住倫敦,現在以拍恐怖片為生。M·M正因為知道這高矮哥兒倆對女的全無性興趣,這才會如此樣像裸露狂似地盡情解放自己,半裸著在地上滿處打滾。

  聽了這,我理解到這樣一點。即鷹子正苦於懷疑著犀吉和阿曉有同性愛關係,也許是出於道德心,不便於直接向我吐露她的疑心,這才詳細介紹高矮哥兒倆的性生活,由此作出暗示。我對這個憂鬱妊娠女的猶豫心理微微感到可憐,激發起我幾分同情心。

  可當×××鷹子察覺到自己的暗示己被我充分理解,(從來不醉,經常保持清醒的鷹子,自然極易使喝醉了白蘭地的我改變看法。)作為致命的一擊,她斬釘截鐵地說:

  「現在犀吉君正受到曉的極大影響哩。最先的戲劇方案,便是採納了曉的計劃的。你明天定會聽到犀吉君和曉談起這項古怪計劃的羅。若是我現在把這件事向你說明,我想你也不會相信。因為無論你我,都沒受到曉的影響啊,你說是嗎?」

  我坐噴氣機飛抵這裡時的人際關係的混沌狀態,誰知竟是這樣的一片漆黑。我沉默不語,只顧把白蘭地當啤酒那樣大口大口地喝,心想躲過這場風暴,可不知節制,過於激烈的女夜叉鷹子卻更加決心要將我窮追到底。

  「當我和曉開始對抗時,你猜那犀吉君究竟動什麼腦筋?他竟然唆使我和曉睡到一起去。犀吉君就希望我盡可能多受曉的影響哩。」

  我為了想由×××鷹子言詞編結的毒網中脫身,舉目四顧,然而茫然。我的腦際由於酒醉,形成了像蕁麻疹那樣疙瘩的漩渦,可我寧願讓這討厭的漩渦逐步擴展,覆蓋到我的腳尖。只是鷹的言詞,始終發出有毒的磷光,不停地向漩渦表面飄浮。

  「喂,你看阿曉和犀吉君兩個人的態度吧。」這個一生清醒度日意志堅強的妊娠女,像指揮官似地向我下達命令。

  犀吉己不在彈奏吉它了。他偏轉著面帶安祥微笑闊大然而瘦削的側臉,和上身仰臥在沙發上的曉,平靜得意地攀談。我心有所感,向他們盯視。兩個人似乎都對洛伊和特裡,對鷹子和我全然不在意。我回想起犀吉和我闊別重逢兩年前的冬天,他和他最早的妻子卑彌子曾在我眼前確實以解放自由的態度進行性交的光景。我完全沉醉了,因此不同情鷹子那種對曉的嫉妒心,反復考慮,最後產生了極端自私的想法,心想我這次到倫敦來,不是為了和鷹子交談而來,我要加入犀吉和曉的親密無間的交談中去。這樣,我一隻手擎著酒杯,另只手撐著長椅背站起身子,舉步走向犀吉他們。但因步履不穩,引起了混亂。原來我已經酩酊大醉了。仍躺在地毯上的M·M看到我跑上前來,勸說我做會兒腹部運動。我謝絕了。這時,洛伊由M·M一側站起身子,擋住我的去路,並說,怎麼,你是要來說那伯克利廣場的夜鶯的事兒嗎?一面說一面做出異樣淫猥譏笑的身段,我這次仍然有意沉靜地婉拒了他,可洛伊緊緊抓起我的右臂,一面回頭對特裡說,喂,日本青年作家要做有關伯克利廣場夜鶯的演說哩。這時特裡和M·M相互觸碰竊笑的模樣映入我醉後乜斜的眼中。犀吉和阿曉對這邊的騷動全然不理會,一直在繼續他倆頗有近親私通嫌疑不公開的密談。我用力把自己的小臂從洛伊的胳膊和軀體中間掙脫。下一瞬間,小個子洛伊像禽鳥的身軀直向M·M腹部和特裡頭部跌落。我在心底裡感到慌張,看著這情況。M·M的呼喊聲和特裡的驚叫隨之而起。而在我慌亂間重新立腳之際,自尊心,平素舉止行動從容不迫的威嚴受到損傷的前任美國空軍、現在的恐怖片導演趁機叫嚷著向我沖來。我緊緊摟住他那禿頂小腦袋拉向我腹部,一步步向後滑,結果屏風上希臘表年運動員浮雕相片擠得粉粉碎。這時我又為一不做二不休的忿懣情緒所支配,想要戰鬥到底。我把緊貼我側腹處洛伊的腦袋,以及他那稀疏的金髮和梅菲斯托①那樣的尖耳朵一把揪住,向外直扯,同時抬起膝蓋猛頂他胸膛。可勝利只是這瞬間。一看到洛伊不斷地咳著嗽處於停止攻擊狀態,那赤色妖魔特裡便開始向我襲來。這個全身如橡皮球的前芭蕾演員可不好對付。我的下巴受到他的猛擊,我的腦袋再一次穿透屏風。這一下屏風自然徹底完蛋了。而當我剛想從屏風殘骸中退出頭部和雙肩時,慌亂之間,又被特裡穿著籃球鞋的大腳毫不容情對準我睾丸反復猛踢。當其時,我心想,若洛伊此刻恢復了元氣,可怎麼辦?正在慌張之際,只聽得特裡又驚又疑的一聲喊,啊,犀吉君!這時他已被犀吉擊倒在地,頭部鑽向我的脅下。

  ①歌德《浮士德》中的惡魔名。

  我被送往和那間房間不同的另一間,用外國人使用的無邊毛毯包裹著,安置在沙發我睡的這間房,想來該也是犀吉和曉睡的一間房,但我卻連抬頭的氣力也沒有,無法去查明究竟。洛伊和特裡和鷹子為這件事一直議論到黎明。那昂奮的細語像蜜蜂的振羽聲響徹了三人王庭。每當我由恐怖,後悔和自責的夢中驚醒,痙攣地睜開睡眼,四周是黑夜和喁喁語聲,而後又退回到毛骨悚然的噩夢之中。就這樣,我一面睡,一面受到傷心和忿懣心情的折磨,不停地聲喚。可能不瑾是夢中,我實際的叫喚聲,竟像夜聲那樣,響徹到伯克利廣場也未可知。

  「啊,我究竟幹了些什麼?竟會在外國,在初次會面的外國人家裡,沉醉如泥,並對他們大打出手!」即便如此,在這時,由於我宿醉未醒、恐怖、後悔和自責一達到炮和,就使我重新落入自暴自棄的無意識狀態。可是,在這些竊竊私語聲中,總有誰明確地使用英國式的威曆性尖聲發音,說出quite unusual(非同尋常)這一詞語,一聽這,我膽寒了。確實,這不能不是quite unusual的事件。quite unusu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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