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五九


  不一會,極度疲乏的我,睡得深沉了。到第二天近午時分,才由自己有生以來最嚴重的爛醉中醒來。我像個怕見太陽的人。眼睛睜開一條縫,如裝死的狐狸身子全無動靜,偷眼窺一窺四周。在我睡的長椅的正下方,阿曉橫躺在地板上睡著。犀吉睡在房內對側一角的床鋪上。聽物音和語聲,鷹子像在別一間即我動粗的那一間,和洛伊、特裡高矮哥兒倆正在用餐。這便是我從宿醉中醒來時外部世界的佈局。我全不知如何辦才好。我甚至沮喪地空想最好躲過別人的眼睛,用狗刨式橫渡多佛海峽脫逃。我呼出一口帶有惡臭味的長歎息。這時睡在床下的阿曉忽而吃吃地笑出聲來。我蜷起身子。心想阿曉該是早己醒來,可一直在裝睡,窺探著宿醉的我走投無路的慘狀哩。我不顧這些,抬起身子,頭痛和噁心又使我發出了呻吟。犀吉在對面床上也抬起了裸露的上半身。從他的胸前毛毯和溫馴的齒醫者一起滑落。貓和毛毯一樣寂無聲息。窗簾遮沒了近午的日光,在我們剛起身的這間房裡,陰暗得如同薄暮。犀吉的大臉膛一片暗黑,完全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我戰兢兢望著他暗黑的臉,搖了搖頭。我感到困惑,不由得自怨自艾,哭了起來,可犀吉卻說:

  「噢,身體怎麼樣?」和昨夜的態度不同,他像沒事人似地興高采烈。

  「嗯,不大好哩。」我雖為他意外的好心境得了幾分寬慰,可仍然沒精打采地如此回答。曉這時又吃吃地笑了起來。「你再稍許睡一會兒,那些傢伙馬上就出門,之後我們就可好好兒吃頓半薰制鮭魚的早飯啦,你可知道日本的技術人員為盜竊半薰制的情報,派多少人潛入到倫敦?」

  我哪知道有多少搞鮭加工技術的間諜由日本到英國登陸。按我當時的心情,根本沒工夫考慮半薰制之類的事。這間昏暗的房間裡響徹了我難受的打嗝之聲,我的舌頭全是胃液和酒精味,我呻吟著。我也曾習慣于犀吉高興時的多嘴多舌,但唯有這一天,倒懷疑起犀吉是否有些癡呆。犀吉自己,不是把特裡擊倒並踹上一腳的嗎?

  「昨晚上,我動了粗,毀了屏風,揍了洛伊和特裡。」我自責著。「那些傢伙惱火了吧。」

  曉和犀吉,一聽這,雖則是有意放低了聲音,不讓高矮哥兒倆聽到,可仍然沒顧忌地齊聲笑開了。而後,犀吉說:「當然火了!一直到今早上,鷹子始終在耐著性子聽那些傢伙的抗議和抱怨。那夥人用比小孩子還要無禮的英語,說些不倫不類的話,把醉後失態的你,說什麼簡直不像個作家哩。為此正在忿忿不平,說我和鷹本不該把你這樣的渾人招到他們的套間來。」

  我,不用說,只是默默低頭,羞愧無言,像個渾身淋濕的狗,直打哆嗦。

  「正因為這樣,高矮哥兒倆說,在今天他們外出的時間,要請你動身呢。我想這些人雖則忿慨,可總還有些同情心的。你在今日也別和他們照面了,是否最好跟著我和曉一塊回巴黎?鷹也沒辦法,答應我們今晚動身去巴黎。看來鷹也定然想和英國的熟客們過幾天舒心日子的吧?在昨晚上的大混戰之後。又是這樣的年紀。」

  「現在我只想一個人偷偷用狗刨式遊過多佛海峽逃跑才好。」我微微喘息著這樣說。

  「所以啊,我早已動了腦筋,好讓你用狗刨穿過多佛海峽呀,怎麼樣?久別之後,你想起我仍是你多麼可信賴的朋友了吧。尤其是在你昨晚進行日常生活冒險那樣的時刻!」

  只聽得我們房間側邊的廊下響起了高矮哥兒倆由鷹伴送出門時,沉悶緩慢的腳步聲。門開了,低聲道別,門關了,聲響稍高。犀吉跳下床,高聲叫嚷。

  「喂,起床,起床吧。今天忙著哩。我們吃過半薰制的鮭,就該駕著那倒黴的奧斯汀,由東區到西區兜上一圈啦。總之,我至少要切切實實帶著你踩一踩倫敦的大地吧。這地方想來你也沒心思再來第二回了吧?若如此,有些地方值得去看一下。例如大英博物館裡的埃及廳。」

  說著,犀吉急匆匆把窗簾拉開,把貓和雜誌等踢在一邊,露出像煤礦工那樣精瘦的肌肉,全裸著身子,跑進浴室去,這時,曉也慢條斯理地起了身,跟著他走了。無奈我只好緩緩起床,穿襯衣,套上打鬥時扯裂的褲子。而後我等待犀吉等在浴室輿洗完畢,自己有氣無力地坐到用作床鋪的長椅上。可這時在房門口卻不料忽而出現鷹子穿著像西印度群島娘兒們服飾的碩大身軀。

  「我不是特意悄悄地跑來的哇。」她如此安我的心。還沒化過妝的鷹子,像關心小學少年學生的家長教師聯席會裡的母親似的,和她那年齡身軀肥大的女子也相稱,總帶有不勝負擔的疲勞之感和寬厚心情。論個人態度,對誰都不責難,也不寬恕,她用大象似的渾濁而無表情的眼睛,沉靜地注視著我。」高矮哥兒倆受了不小的打擊啦,可這不能怪你,要怪犀吉啊。無論是洛伊,是特裡,為了犀吉君,他們都像年輕漂亮的男子漢通常所做的那樣,具有獻身精神的親切態度,一看到起了糾紛,他不但沒幫著他們揍你,反倒打冷拳去對付特裡哩,所以他們就太受委屈了,儘管如此,如今他們全都原諒犀吉君了哇。只要把你攆走,也就饒恕了犀吉君。有道是一罪不兩罰啊。怎麼樣,為了你好,我想還是給另找個旅館為好吧。」鷹子像精于世故的老大娘對我作解釋。

  「多謝了,可我打算回巴黎去哩。鬧了個大亂子,我正想陪個禮呐。」我越來越感到無地自容。

  「特裡也因為踢了你幾腳心裡不安著呢。受不了了吧,那睾丸?」鷹子問。她越來越像老大娘,措詞沒遮攔。夾在同性戀男子中一起生活的中年女性,對性的事兒,定然如醫生那樣,過分的客觀哩。說實話,我一直感到自己的睾丸處有些隱痛,從而使我對特裡以及洛伊的負罪感得到了緩解。

  「睾丸沒事兒,請轉告特裡。」

  「好哇。可犀吉君毫不感激高矮哥兒倆對犀吉君那份親骨肉似的獻身精神,所以,昨天的事兒,對於他們仍然是極其殘忍的背叛哇。犀吉君在擊倒特裡之前,就在洛伊和特裡的屁股上踩了好幾腳。他們認為這是恥辱的象徵哩,直到永遠。你那時己躺倒在地,所以不知道。犀吉君竟幹出這種絕情的事兒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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