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五六


  「是高矮哥兒倆嗎?我們借住他們租賃的套房中的一間。兩戶都是鷹小時的同伴。洛伊是荒誕片的導演,特裡原是芭蕾演員,現在搞芭蕾舞台裝置。到了跳不了芭蕾的歲數啦。兩個人都四十了。」

  「我還認為他們年輕哩,從電話聲音上。」我微帶不快地承認。

  「誰都這麼認為哩。可一見面,兩個人反倒比實際年齡還看老呢。兩個討厭的傢伙,可倒是純正的英國人!」

  犀吉把奧斯汀開得飛快,引擎發出怪聲,不得已降低車速,對這車和其他一切他毫無顧忌,獨個兒任意攻擊。我順口問他這車是否在倫敦買來,這一來犀吉不勝輕蔑地說:「我哪能買這樣的奧斯汀?胡扯淡。從車行租來用的。我自己的白色傑克車留在巴黎哩。」他狠狠的反駁。犀吉過去是否這樣發怒過,倒不得不動腦筋回憶一番了。

  「我從白蘭地籃裡摸出一瓶開過瓶塞的酒,默默然喝了起來。」

  「讓我也來一口。」犀吉一手駕車,一面喝了口酒。像只氣喘的貓連連咳嗽。齋木獅子吉已死於結核了,我想,但願犀吉的肺葉不致毀於倫敦極端惡劣的空氣和霧氣才好,總之是,酒使我倆一年間形成的溝變狹了一些。

  「聽說鷹懷孕啦?」我問。

  「嗯嗯。鷹每天都吐哩,妊娠這事兒真夠嗆!」

  「要生了吧?」

  「這兒沒法找墮胎醫生呵,我如今算是理解了盎格魯撒克遜姑娘們的恐怖心理啦。」犀吉沒正面回答我隨口涉及的問話,說了些嘲弄的話。說完他又喝了口仍在他手上的白蘭地,而後送還給了我。

  「不過,鷹為何又不想打發你和阿曉同去巴黎?」

  「我哪猜得透那孕婦的鬼心思。不過,要是你和我把曉送去巴黎,她自然不會阻攔的。非儘快讓阿曉乘往北的飛機回東京去不可啊。」

  「你說阿曉要回東京,是咋回事?」

  「阿曉打算讓廣島的醫院查一下哩。渾身關節痛,經常感到乏力呐。」犀吉實際以陰暗憂鬱的聲調憤憤然地說,似乎對誰有所不滿。

  一聽這,我也心中一震,不禁黯然,我想起阿曉的母親說她兒子生來便有好運這節語,叫人留下煩躁愚昧的印象。又想起曉對他母親在羽田機場近乎申斥的大聲言詞:「我在這兒也罷,到哪兒別處也罷,都一個樣。所以,我想到哪兒遠處去安身哩。」

  「我一到你的房間,馬上要睡覺啦。」我有氣無力以可悲的語調說。

  「不能馬上睡啊。高矮哥兒倆想搞個晚會歡迎你哩!我出門時,特裡正要去招呼M·M。M·M是高矮哥兒倆的女友,和你一會面,那個意大利女子,雖然仍叫M·M,可不是瑪麗琳·門羅①啦。這是M·M唯一可悲的笑話,你說可笑不。」「總而言之,我可要睡會兒啦。」說完,我合上眼睛,就在午夜剛過時分,在我初次訪問的倫敦,受到洛伊和特裡這高矮哥兒倆,還有意大利女子N·N,以及懷孕的鷹子,還有必須檢查白血球的阿曉這夥人的歡迎,出席了晚會,儘管我累得要死。我以難受的心情這樣想。在極短促的睡眠時間裡,做了極度恐怖然而莫名其妙的夢。忽而身子一顫,睜開眼,我們的奧斯汀正沐浴著滿月的光,披看一身像瀑布似的霧,穿過高大的林蔭樹。我懷著像在密林深處忽而迷失路途時戰戰兢兢的心情。

  ①Marian Monroe美性感電影女演員(1926—1962)。

  「這兒到底是哪兒?」我說,可懷疑己也感到困惑。

  「伯克利廣場。我們公寓所在的三人王庭就在前邊。」「伯克利廣場……」我似乎想起了什麼特別值得懷念的事兒,像鸚鵡學舌重複了一遍,而後我回憶起安妮特·奧蒂的讚歌。這是慢四步爵士舞曲,歌唱在名叫伯克利廣場的一個廣場上度過夜晚的情人們的回憶。

  「為什麼這樣美妙?為什麼這樣甜蜜又美妙?在伯克利廣場,夜鶯歌唱時節,我們雙雙約會。那眼花繚亂的瘋狂之夜,任何夢境也比它不了。」那個伯克利廣場難道是如此蒼涼和恐怖陰森,有著高大林蔭的公園嗎?我正有此一念,犀吉已停住了車。他扭身向後座,取出我的手提包。我對這個包又重新感到害臊,一面抱起白蘭地酒籃,踏上比我過去體驗到的任一寒冷更覺陰冷淒涼的滿月之夜三人王庭的路面。道路兩旁鱗次櫛比排列著紅磚牆堅實建築,而這些建築又各帶有幾個有強烈排他傾向的個人獨用門廊。仿佛共用這些建築物的人們相互間彼此敵對似的。這些門廊又都有鐵柵防護,這些鐵柵在為保護家家窩前擺列的沒趣而可憐的盆栽,嚴密地閉鎖著窩子。秋海棠、天竺葵、花燭屬植物之類,儼然開著花,但在白天,為鐵柵所蔽,可能得不到充足的光照吧?在月光之下,這些熱帶植物的生長情況又確實難以分辨。我由犀吉催促著,一面對這些植物的命運感到傷感,(我疲倦之至,精神委頓,而且喝醉了馬爾泰勒①的VSOP②)一面跟在犀吉身後,在鋪著一樣磚塊的紅黑色道路上,踏著自己的影子移步前行,進入其中一幢建築物的一個門廊。犀吉居然能在如此雷同的並排的數不清的門廊群中,找見自己的門廊,真是不可思議。到門廊盡頭,犀吉開啟了像械堡門那樣嚴密戒備的門鎖。陰暗的走廊盡頭,顯出半開半掩的另一扇門和燈亮。從這兒,傳出外國男女的笑語之聲,嚇得我戰兢兢不敢向前。犀吉和我默默然把各人的外套掛在大門邊鹿角衣架上。而後,我們不由得憤憤然穿過陰暗的廊下,走向門縫亮處。

  ①法地名Marlel。

  ②VSOP縮自verysuporioroldpale指18-25年的陳白蘭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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