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五五


  可在隆冬和奧利機場,犀吉他們卻沒露面,航空公司的所有窗口,也沒見著他們的留言。我只得獨自設法為自己找個旅館。在機場大樓我托了個法國姑娘給介紹了一家最廉價的旅館。結果,在聖日耳曼廣場後面稱為弗朗西斯路的小巷邊的旅館裡安頓下來。這裡通向我房間的暖氣管全然沒法使用,而這層樓面所有住客公用的廁所,由於有暖氣管的主管道,像小河馬棲身的叢林濕地那樣悶熱——就是這麼個旅館。隨後我給倫敦、巴黎兩處地址發了信,通知他們我已到達。我起先認為犀吉他們可能去意大利或瑞士旅行了。我的電報也許空留在他們旅館帳房間或套間的女侍者手中了吧。事實上,犀吉並沒出外旅行。他們在倫敦的套間裡確實收到了我的電報,只是沒工夫去接我罷了。當時他們正深深陷入於極度混亂的漩渦之中,以致在航空公司的辦事處送個留言也不可能。不計後果的我,恰在此時,乘上噴氣機,投入這個最糟糕的黃鼠狼套子之中。事情的真相,直到我抵達巴黎的第四天清晨接到犀吉由倫敦發出的明信片方始瞭解。犀吉潦草地用極尖的2H鉛筆,像鐫在銅版上的銳角文字那樣刻上明信片。(單由字體看,我已瞭解到犀吉的情況大好而不妙了。)信上說:「鷹懷孕,無法坐飛機。可瘋女人又不准我和阿曉同去巴黎。而阿曉則說不願獨留倫敦。故我們沒能去接你。望你立刻來倫敦。坐半夜末班機有折扣。抵達時撥如下號碼電話給我。犀」

  犀的文字一離開我的雙眼,我耳邊便似乎響起犀吉淒厲的叫聲。我不可能相信犀吉以上的辯解,他是個失了信也決不辯解的男子漢。儘管如此,可鷹子懷了孕,齋木犀吉要當爸爸了,這事兒究不知從何說起!犀吉准在手足無措了。我決定立刻去倫敦,在巴黎的四天,我除了去新聞社分社領得妻子的匯款外,其餘時間一直枯坐在聖日耳曼教堂附近的咖啡館。那個小小社會主義國家和我的友誼,每天每天在發生反作用,使得我懶於活動,猶如一個有著酸澀檸檬樣腦子的糖尿病老人一般。我如此這般坐等犀吉的音耗,此外別無動作。我此次來到巴黎,其目的恰如全都集中于犀吉一身,沒有犀吉的巴黎,當然引不起我的興趣。從而一接到犀吉的明信片,我便迫不及待如虛火上升般渡過多佛海峽,到那似乎誰都是塊未開墾荒地似的英格蘭島。

  2

  我在倫敦郊外希思羅機場降落,用古怪的英語在海關勉強作了對答,這時時間已晚(格林威治天文臺標準時間剛過晚上十二點),便按犀吉寫來的號碼撥通了電話。先來接電話的是帶著粗嗓音男聲,但卻仿佛女子般有些靦腆,說一口純正英語的英國人。我慌亂地反復說出犀吉之名,我甚至疑心撥錯了電話號。在電話一邊,聽得到有年輕姑娘般不耐煩的笑聲,還有像是老年學生那樣古怪的淫猥的耳語聲。來聽電話的還有一個男子,我就和這說話像鳥語嘰嘰喳喳又尖又細的男子對談。接電話的男子一面說著體己話,一面像是把聽筒緊按在喉邊,致使我多次聽到他們透大氣似的體內音。萬般無奈,正想放下聽筒,忽而聽到簡直像是昨天剛分手似的犀吉的語聲:「喂,現在剛到嗎?洛伊和特裡方才跟你鬧著玩兒的。在原地等著我,好嗎?馬上來接你。」他平靜地說。「好,我等著。」這瞬間我不由得感到失望,心裡想,這次從東京到倫敦這麼長距離的旅行,難道全是白搭?

  帶著多疑症尾巴的我早就對那兩個英國男子像姑娘似的笑聲和體己話感到膩味。我重新感到多日旅行帶來的勞頓。我把在粵利機場出發時為犀吉買來的禮物一瓶免稅上等白蘭地,打開了瓶蓋,就著瓶子喝了起來。不一會,一個彪形大漢英國人辦事員跑上前來,提醒我別誤了公共汽車,倉卒之間,我沒有用英語作答的自信,只默然搖了搖頭。我看著這寒冬滿月像能揭露一切陰暗現象般照徹希思羅郊外一大片無垠的荒郊景色,以及這一帶陰暗而閉鎖著的建築物。不少同樣在等候達到的迎客者店員模樣貧窮的外國人,在盯著我看。我知道犀吉像是和幾個英國人同住一起,我因此對他們和犀吉的共同生活具有不祥的預感,再加上由於來自四面八方的外國人看得我只覺得寒磣,我像個酒精中毒自殺未遂者似地偷偷地就著瓶子喝酒,而後用手背抹抹嘴唇佯作不見。過一小時,犀吉開著在月光下耀著銀灰色的奧斯汀,以時速八十英里如狂犬般橫衝直撞疾馳而來。他時時避開機場休息處的異國人,把車子直闖到守在機場大門口我的正前方,一面煞住車,可他並不理會我的存在,只瞪著眼瞧著擋風玻璃,這時的犀吉給人以阿修羅①的印象。他看來意外地瘦削,那張大臉令人想起引退的相撲力士坑坑窪窪的臉相。而且,他似乎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衰老起來。我猶豫了片刻才向他遞去眼神。竟像有與他十年不見那樣的錯覺。

  ①佛教語:印度惡神。

  話雖如此,當我在月光下移步向前時,犀吉忽而露出孩子般招人喜愛的微笑,把臉上的皺紋和苦澀統統溶化掉,揮動起長大的胳膊。我繞過車子走向他為我開啟的副駕駛座車門,安心地舒了一口氣。可這時犀的微笑一下子凍結了起來。只淡淡地說:「行李?」犀吉的苦澀和皺紋重新回上了臉。他身穿一件又長又大深藏青外套,鈕扣緊扣到咽喉口,像個嚴肅的警官模樣。外套的袖口邊露出素色細條紋茶色西服,可連這也令人想起是件給人陰沉印象適合中年男子穿著的服裝,這時的犀吉令人回憶起他蓄著唇髭出現在銀幕上那會兒的感覺,只是當然比那時老氣多了。

  我暫不看犀吉,把白蘭地酒籃放上副駕駛座,手提包塞進後座。這手提包由巴爾幹半島的社會主義國家買來,原是女用之物。用著這繡花的手提包,真感到不好意思,覺得我就是全歐洲最土氣的鄉巴佬,而當我一發現犀吉在盯著它看,更深悔不該把它帶到倫敦來。

  「就這些,其餘都寄在巴黎的旅館裡。」我說,隨後我低頭鑽進副駕駛座。車內一下充滿了白蘭地酒氣。

  「啊,這就好,這就好!」犀吉說,依舊是冷淡的僵硬的聲調。難道他已察覺到我自己對那個包的不滿情緒了嗎?我們仍以八十英里的瘋狂時速出發。這樣的駕駛全不像犀吉平時的習慣,由此我看出這是他大腦袋深處變化的朕兆之一。從犀吉瘦削的下巴到臉龐過去像肉色草葉似的傷痕,此刻看來,又塌陷了一些,令人生厭,我故意不去看他那傷痕,只注視著擋風玻璃外月光照射的路面和建築,還有同樣是非人間的荒涼的冬日樹叢。對於我,犀吉在倫敦度過的不眠之夜中死的恐怖有多可怕,就不難理解了。唯有這,才是最最可怕的呀,好可憐!

  「倫敦海關叫你不快吧?」犀吉像腳踩小鬼的金剛力士般蹬著加速踏板,仿佛要把奧斯汀車身搖得像蟲子般身著異處,一面總像是對旅客沒話可說時那樣隨口敷衍。

  「是啊,要是和巴黎比較的話……」,我有氣無力地回答。「英國人從來不肯承認自己的不對啊。他們自己道地的純正英語(Queen』s English)就足可對所有外國人確證自己行為的合理性。這看來是把外國人,把說些莫名其妙語言的人們都說成野蠻的這種古羅馬帝國的遺風哩。」犀吉把他資料中在英國新收集的這一倫理條目說給我聽。「英國人聽到外國人說錯了英語,會大喜過望,好趁機打擊你,笑話你啦。不過,他們也快成為瀕臨絕滅的民族羅。」

  這時,我想起在電話上把我作為他們內部的笑料和犀吉一起過活的英國人。

  「叫洛伊和叫特裡的是房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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