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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第四部

  1

  抵達歐洲的齋木犀吉從沒給我來過信。僅有×××鷹子寄來了一張美術明信片,得知他在倫敦的移民學校學英語,每個月渡海去巴黎,逗留一周,到處觀劇。可由選用克拉那赫①的美術明信片這點上,估計有犀吉的個人愛好在起作用,犀吉深知我極欣賞這位十六世紀高弗朗肯②地方的畫家。我也曾和他說起自己準備以這個極陰柔之美的色情繪畫家和帶有血腥味的宗教改革家路德③的友誼交往為題材寫本小說。只是他沒在這張美術明信片上把自身得意的倫理格言綴上一兩句,卻是憾事。

  ①德國畫有(1472—1553)。

  ②Franken中世紀德國地名。

  ③MartinLuther(1483—1546)德國。

  當然不是遵從他出發前對我的勸告,這年隆冬,我和訂婚多年的未婚妻結了婚,我和妻了去四國作蜜月旅行,途中決定,由四國乘聯運船渡瀨戶海去宇品港,看望阿曉的母親。我不很詳悉他母親的住處,只知他平日天晴時在那個港口城市的一隅當失業期間的臨時工。我和妻進入一間形如兵艦的市政廳建築,打聽到這天臨時工的幹活現場,坐了出租車,兜了好幾個工地。阿曉的母親在平安朝獨裁者挖島建成的小海峽上,架設十世紀風格的橋樑施工現場。在那裡,螺旋形混凝土橋塔剛建起一半,阿曉的母親一身的混凝土粉末,髒得像白熊,在那兒忙著運走不需用的殼子板。在我瞅見她的當時,她已注意到了我。阿曉的母親,在她自己的工地上,一反她在東京時謹小慎微寡言少語的常態,豁達開朗,討人喜歡。她雖仍像個高盧女巫,可如今已可說是個獵獲到山馴鹿後興高采烈高談闊論的高盧人了。她讓我看她那又粗又硬的手指頭,誇口說自己只要不生原子病,到多會兒也能幹活。只是對市里為解決財政赤字,說要減少失救金的傳聞有些兒擔心。可她大腿上已長起一串葡萄狀血斑,她但願這是哪天碰上混凝土破片之類留下的外傷。接著她再三打聽阿曉的消息,可我也真答不出什麼可靠情況。儘管如此,我仍就鷹子、犀吉、阿曉三個人的關係,盡我所想,作出最為樂觀的說明,這一來,她像爺兒們似地徹底放下了一條心。阿曉大約在孩提時,有過最為恐怖的原子彈的體驗。但據阿曉的母親說,凡能活下來的便是命運強韌的孩子哩。我但願不論是阿曉,或是這母親,都能成為命運的強者。話雖如此,在這二十世紀後半期,地球上所謂命運的強者,究不知指的是甚等樣人?

  我帶著妻一回到東京寓所,便重新開始創作小說。到夏末,我已付印了幾篇短篇小說,還出版一部長篇小說。所有小說,毫無例外,全都遭到惡毒評論的抨擊。這就加劇了我的多疑症,可對我而言,更其難堪的是居然有人指摘到我婚後的小說創作生活和目前自身真正需要的真實生活兩者的差距愈來愈嚴重這一點。這已成為我頭腦中長滿肉刺的海膽了。我的多疑症達到前所未有的糟糕程度。每早晨醒來時,向對面床上一看,相互間發現對方情況,妻子便會說,睡夢中我曾發出小雞似的尖銳的驚叫聲。儘管我常用奧登《任是鐵石心腸漢,夜半也有傷心時》這句詩作為辯解,久而久之,無論對妻子,對我,連這也逐漸起不到寬慰作用了,妻子把娘家帶來的一隻大狗拉到身邊,以便警戒我夢中出現的怪物,好讓我安睡。到後來,有時晚間睡眠中大聲哭鬧,竟達兩個小時。某天清晨,我打定主意。而妻子出於理解她那可憐的丈夫若照此度過日常生活,心理上要承受多大的負擔,這點無須明說。從而在秋初,我來到巴爾幹半島某社會主義國家的公使館和原反侵略戰士一等書記官長談了五小時取得了去該國旅行的單程機票和居留費。而後,我又約定M新聞社發行的畫報週報提供相片和新聞稿,稿費充作留在東京的妻子的生活費。在此之前,我從沒摸過照相機一類東西,可自從由編輯部領來了小型相機,就照著那使用說明,擺弄起來,我的長篇小說版稅還要過一個月才能領到。我不想再等了,便托著妻子到時直寄巴黎M新聞社分社,自己先籌措二百元美金,作為個人費用,出發去巴爾幹半島。這正好是和我在睡夢中像老病鬼般哭泣不止之夜相隔五周後的早晨,羽田機場被大海和運河升起的霧氣籠罩著,我坐的噴氣機開進跑道後,又等了數十分鐘時間,我打著哆嗦等待出發,這次哆嗦看來不像由於受寒所致。飛機越菲律賓,經老撾、泰國、緬甸,過印度、巴基斯坦,去伊朗,再從沙特阿拉伯飛向地中海,而我則是在新婚後重新工作以來徹底平衡完全黑暗的環境之中,睡了可說是睡眠之中真正睡眠的一覺。自忖我從大學畢業之後,自己忙忙碌碌所做的一切,原不過完全是嘗試和錯誤(trial and error),惟有這次旅行才是唯一正確的答卷。我忘掉了小說,忘掉了妻,忘掉了多疑症。旅行是我的一切,是值得嚮往的自我。

  在巴爾幹半島那個社會主義國家裡,我度過兩周時間,向日本的新聞社發送過不少通訊稿和相片。這個面積小然而土地肥活的國度,曾是納粹德國的糧食,解放之後,才率先壘磚,砌起第一座小型高爐,目前該國的斯拉夫人都熱衷於工業化,但在國內的角角落落,依然洋溢著農民氣息。在這次旅行期間,我意識到自身在氣質上對農民風格的社會主義國家十分投緣。自然還瞭解到即使是人口熙熙攘攘的某國,也替代不了這個人口數不如東京的社會主義陣營裡最小的農業國。我愛好這個國家和這個國家的人民,愛好這兒獨特的帶酸味的奶湯,(本地人稱之為特兒多拉,但如按我的發音,由該國人聽來,就像是個魔鬼之名,會叫好心的侍者們大吃一驚的。)愛好那兒的葡萄酒。坐上捷克的司庫台,只須二十四小時,便可以從這國的一頭開到另一頭,這就是說,我可以從伏爾加河畔到裡海邊,在全國縱橫旅行,寫成熱情的通訊,向外發稿。在這個國家,仍有瀕臨死亡但還在掙扎的「魔影」(dracula)到處徘徊,這點足以說明這幾年來該國的歷史奧秘,可我並不想就這麼嚴肅冷峻的課題寫什麼通訊,只想和該國人民結成寬厚大度的朋友關係。我想為他們起到友善的宣傳家作用。結果,在三周的逗留之後,當我由長滿蕁麻的首都機場出發時,我體驗到像背離東北山村出外闖蕩的貧農兒子的傷感情緒。而當我的飛機途經希臘飛向巴黎時,我的頭腦已經熱衷於和齋木犀吉重逢的喜悅之情了。在雅典,我按×××鷹子美術明信片上巴黎,倫敦兩處地址分別拍發了電報。若他們仍在巴黎,按理會到機場來接,而如果他們已返回倫敦,則可在愛(爾蘭)法辦事處留下話和我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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