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五三


  如上所述,我和犀吉都心平氣和地作別了,可其實,犀吉在發出這天跟雉子彥上樓去銀座的壽司①店和養面店轉了一圈,又加上出發時過分緊張,在機場候車室嘔吐起來,像生病似的小孩似地一下子臉色變得蒼白,而我自己,則由於①用魚、菜、醋、鹽等做成的飯卷。

  感到從明天起必須過離開犀吉的日常空虛的生活,也不免有幾分煩惱,從而臉色也是蒼白的。只是慣於旅行而且已屬中年的婦女鷹子,由於自信在歐洲確實能獨佔犀吉的原故吧,像妄自尊大、豪華奢靡的舊中國將軍那樣,面帶微笑,對阿曉和犀吉,像母親般事事照拂似的,最後一個緩步進入窄小陰暗的拱廊。她那由皮大衣裹著的脊背,把犀吉和阿曉兩個,從我的視線中遮沒。阿曉的母親也會把鷹子看作是奪去自己兒子的惡魔的吧。而且,鷹子把好容易恢復了桔黃色條紋,有狗大小的老貓,牙醫師塞進定做的、大容積的籠子裡,像皮箱似的沉甸甸提在手裡。貓已經瞭解到,自己的命運經常帶有戲劇性劇變的性質,事到如今,並沒大叫大鬧,可仍然可憐地、溫和地發出嗚嗚的叫聲。在海關時,阿曉母親,除阿曉之外,對一行人中的犀吉也好,鷹子也好,全都視若無睹,可獨獨對那只貓籠,無意間投去不安的目光。她莫不是在自己的兒子和那被囚禁的貓之間發現一種類似的秘密了嗎?總之,牙醫師定然是在二十世紀所有的貓類中,最廣泛地擴展了生活圈子的貓了。我和阿曉母親從海關來到大廳,送客的人們要為明天的元旦作準備了吧,已都早早離去,寬敞的大廳裡,稀稀拉拉,沒多少人影。我問阿曉的母親,要不要看噴氣飛機的起飛,刹那間她像是感到了一陣恐怖,堅決地拒絕了。她似乎認為去一看,就害怕噴氣飛機的引擎會有什麼不祥的力量在起作用似的。總之,我和阿曉的母親就坐在大廳的沙發休息。阿曉的母親分給我一小塊年糕,另外從大廳一角飲水處拿來個紙杯為我斟上酒。接著,她也為自己準備了一塊年糕和斟上酒的紙杯。她用中國地方①的方言講了什麼新年將臨和兒子遠行的祝賀話。我們幹了紙杯裡的酒,咯吱咯吱啃年糕。一旦喝開了,才知阿曉母親酒量相當大。等到四合瓶酒喝空之時,我們身子四周響起一陣像海嘯似的噴氣飛機發動時的噪聲。阿曉母親無力地耷拉下腦袋,淚水滴在膝上。那天深夜,儘管喝得酩酊大醉,可我仍然把寡言少語阿曉母親送上去廣島的火車。結果,我和阿曉母親只不過交換了寥寥數語,但無論是阿曉母親,是我本人,彼此都理解剛才送別的是對自己關係重大的人物。接著,我去通宵營業的酒店,喝了一夜的酒。一到我喝得酩酊大醉時,就頻頻後悔不該讓那帶有格裡安克族巫婆腔的阿曉母親過早地坐上了火車。過會兒,破曉時,已是一九××年了。這一年是我很好擺脫了憂鬱症,早早舉行了婚禮,並必須正式出版小說的一年,而這些全都是孤立無援的。我必須承認,自己一醉,就養成一了種新的傷感的酒癖。我已到了這樣的年齡了。元旦的東京的黎明像舊約中的荒野,既無人影,也無獸跡。帶著醉意和疲勞,蹌蹌踉踉穿行在放下了百葉窗,又從內側牢牢加鎖的建築之間,感到當今世界由於最惡毒的鼠疫之類,現正瀕臨毀滅的危機,只有自己才是這荒廢的大都市中唯一的倖存者。同時,我又想起跟犀吉兩人在大樓中巡夜的那個黎明,俯視著仍極荒涼的市街時,犀吉曾就世界末日的遐想,死的恐怖,以及青春的希望,說個沒完沒了。我的耳邊,由於酒酣耳熱,只聽得一陣陣持續地從遠方傳來海嘯般的聲響,同時,又如同聽到了犀吉在朗誦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句:

  我的思想中,一根白髮也沒有

  也沒有老年人般的溫和!

  用呼聲粉碎世界,

  我奮勇前進,美男子,

  二十二歲。

  ①指日本的岡山、廣島、山口、島根、鳥取五縣。

  犀吉在陌生的人們的國度裡,像嬰兒似地掌握了極其貧乏的詞語雲》那樣地生存嗎?他發現了那待候已久的《他自身的時候》,就能開始驚人的、真正的冒險了嗎?正為我祝願犀吉在歐洲不致被他的最兇惡的敵人,即那個死的恐怖所襲擊那樣,我也希望倫敦啦、羅馬啦、或者巴黎的黎明,不致像包圍我的東京黎明那樣地荒涼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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