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五二


  「雉子彥?那傢伙熱中於經營進口雜貨店,最近只能偶爾來會個面哦。那傢伙決心要成為出色的實際的順應主義的,有才幹的商店主呐。跟你一樣不作自我欺騙!」犀吉不像往常的他說了帶有女性尖刻的挖苦話。接著,對自己的歇斯底里的態度有些不好意思吧,為了輕鬆一下,說了一樁有關自己最近性生活的私房話。「我不是說過每週平均性交十次嗎?可如今,我幾乎除了鷹子,再沒有跟其他人睡覺啦。為此,我心裡又著急,性欲上又休了假。跟我有聯繫的不少情人大家都因古怪的事故,沒法跟我見面啦。一位姑娘腰骨脫了血;另一位姑娘兩臂神經痛;至於某姑娘,單說在腿上長著痣,就拒絕跟我幽會哩!真不知是怎麼回事?」

  當時正值隆冬時節,兩個人雖則在一起放聲大笑,可對於我,感到像經年的熊那樣威風十足地坐在高凳上的大漢犀吉的周圍,有一陣個人的旋風在身邊狂吹,犀吉看來不是太幸福。我們喝酒的酒館是新劇新人女演員們手拿著威夷小型弦琴唱歌的俱樂部,可×××鷹子原是這裡的上等顧客,犀吉也曾施展他狂熱的攻擊法,想發展一個新的情婦,可終於未能如願。我懷疑鷹子是不是有什麼性欲上的咒語,把犀吉牢牢縛在她那靈感的源泉荒廢的性器上面,而從獨佔的目的,倘若像犀吉那樣的自由人,由於專心致志於演劇運動這一具體的工作,竟然如此損失掉他日常生活的解放感,則所謂「自然的人」究不知是哪一種的幻影?我希望犀吉在其青年年少時刻,仍能繼續至少每週十次的性交……於是,原說是由齋木犀吉跟鷹子二個人同去旅行,可實際並非如此。時間一天天的臨近,犀吉施展出獨有的本領,終於反撲成功。他選定阿曉作為夥伴,帶他去歐洲。他就是犀吉公寓裡安裝大型接信裝置時,為〇〇〇弱電機工程師馬君搬運器材的憂鬱的青年傭工。

  隨著他歐洲之行日益臨近,犀吉和鷹子的公寓變成了可以稱作專為告別開設的沙龍了。各色來客各隨其便,享用豐富酒菜,聽唱片,要犀吉彈吉它,就演劇方面沒完沒了地議論,一直呆到深更半夜。旅行準備節節進行,出發日益臨近,這沙龍也越發興旺起來。對我來說,也有些日子去訪問犀吉的公寓,要遲到夜深,才有機會和犀吉兩個人單獨交換些個人的看法。於是,我和犀吉為進行特別的商談,只有事前商定到時會齊,或坐了他的奔馳,逃出家門去某家酒館小坐,此外別無他法。不過,既然我拒絕了犀吉的建議,對我也好,對犀吉也好,由於他的公寓中人員混雜,難得有只剩我們兩個人(或再加上鷹子三個人)相處的機會,這一點,無寧說,也是多少有點方便之處的。他的告別沙龍的來賓,主要是把〇〇〇鷹子當恩王(patran)看待的新劇的新演員、年輕的女演員們。此外,鷹子和犀吉不斷發掘出來的巡迴演出劇團中的成員們也來參加。在年輕滑稽故事演員中,也看到過雜技家的面影。而且,在他們中間,當然也夾雜著電氣工程師馬君和阿曉。不用說,雉子彥也會在他店務空閑時間,穿上皮大衣趕來參加。

  犀吉出發去歐洲的五天之前,在上述告別的沙龍裡不著邊際的雜談中,鷹子突然沖著我說:

  「阿曉跟我們一起去哩。今天護照發下來啦。」她若無其事地,告訴我這一消息。那時,犀吉被女演員和時裝模特兒包圍著,在沙發上伸出長長的一條腿,腿土擱著吉它,另一條腿上裸露的腳趾尖像受驚的貓那樣,深深地陷進了地毯,彈奏他的固定節目的聖徒故事(legemda)。這樣,稍一留神,就可見到那個憂鬱、自大、好鬥像小鳥樣臉面的矮個子阿曉,就在犀吉的吉它正下方,把頭髮剃短的頭,枕在胳膊彎裡躺著。他像只不愉快的雛鳥想潛入老鳥翼下似的,顯然,對犀吉而言,比全房間中的誰都更加占自權威的位置。再一看,他灰色的法蘭絨褲子也好,他的瑞士制繡花的上衣也好,扮成賭博師的德郎克·希那多拉戴在額角上的綠色遮陽帽也好,全部是犀吉本人之物。我在那時,還不很詳悉阿曉是甚等樣的青年,他既像老人,也像少年,這個全身充滿愁苦似的疲勞感的矮個青年,幾乎常帶幾分猖介的沉默,在這公寓最高層次的沙龍人們中雖顯得不合群,可如今也能令人直感到他是犀吉最為重要的伴侶。再一想這阿曉儘管擔心自己白血球的增加,可卻當過卡車駕駛呐喊這一小小的插曲,阿曉便突然成為我心中具有特殊個性的人物了。不過,阿曉在不久前已經辭掉卡車駕駛員的工作了。

  「犀吉君把阿曉領回家來啦。因為阿曉原就不適宜搞體力勞動,還拼命去勞累身子,只好買回維生素製劑,過著三天一次全身注射而後突地躺倒那種古怪的生活。阿曉現在就在這屋裡的沙發上,從頭頂到腳尖像木乃伊似地用毯子裹著,宿夜哩。在白天便一心熱中於這台特大的再生裝置羅。還撮弄得馬君,來把它改造成能正式發信的裝置呐。現在已經能夠發信了,還想使它具備小型廣播電臺這類一功能哩。是個有魅力的孩子,可有時也痛得很哩。也許犀吉十八歲時,也像阿曉這副腔調哩。」

  「照此說來,阿曉現在就像十八歲時的犀吉啦。在那時,犀吉和我正想去參加蘇伊士戰爭。」我以回顧往事的心情湊趣著說,再一想,犀吉和我都長了好幾歲啦……

  「阿曉也是想搞次戰爭似的孩子哇。而且是搞大人的戰爭」像吉普賽人一樣有些敏銳眼光的鷹子茫茫然預感到。

  我雖沒任何預見,可在這時,阿曉確實在計劃著他獨特的戰爭。那也是只使用巨大線圈如白蟻巢似的犀吉的接信裝置的一種特殊戰爭。我在倫敦就此事問過阿曉,心中受到一次衝擊。我對這晚上的犀吉和阿曉的特別親昵,可說嘗到了微微的嫉妒似的味道,同時在犀吉身邊的世界出現了新的登場人物,可以同行去歐洲,對此又感到自己對犀吉的責任在感覺上的抑鬱悶氣氛也多少消散了幾分。寫在阿曉的護照申請卡的出國目的,是請歐洲的白血病專門醫生(他們曾經把稀世的鋼琴家從白血病的無底沼澤中,雖說是一刹那,可確實讓他浮了上來,開了最後一次精采的演奏會。這樣的傳聞,由犀吉作為參觀意見添寫在卡上)治療嬰兒時期在廣島受過原子彈爆炸影響的青年阿曉,可在日前,阿曉的血液,除掉受了恐怖毒害的影響而外,還算是正常的,而阿曉本人,並不相信外國的醫生。他說倘若白血球略有增加,將馬上坐噴氣機,返回廣島的原子病醫院。

  齋木犀吉和鷹子,加上阿曉,出發去倫敦的日子是這年的除夕。為他們送行,確實和犀吉和鷹子的結婚典禮一樣,很多人會聚在羽田機場。其中也有他們婚後新結識的友人,特別是巡迴演出隊的成員們到場送行,大放異彩。由犀吉贈予純銀的頓西路的美少年班主,跟姐妹們一起,穿著演出流浪漢的戲裝趕來送別。他們是在鄰近羽田機場海邊的戲棚裡進行年終年初的演出的。然而,我沒能趕上送行的夥伴們盛大的示威場面。因為那時刻我正在東京站上第十號月臺等待阿曉母親所乘大車的到來。在阿曉的親屬中,存活者僅有他母親一人。她當時在廣島周邊的舊軍港城市裡當失業對策的小工。順便說一下,這個城市是全國失業小工人口比例最高的處所。阿曉的母親一拿到了過年費,隨即乘坐慢車,趕來送別自己的獨子渡海去歐洲。不一會,時間到,阿曉母親右手舉著中國紙旗樣的紅色信號,從超員的二等車廂下了車。過度緊張的黑紅色的皮膚,尖尖的顴骨,壯實的下顎,加上小小的機警的眼珠,一切一切讓人想起古代亞洲人倖存的格裡安克族臉色,像老鼠般動作敏捷的老大狼。我們坐在行經擁擠不堪京濱國道的車子上(時已傍晚,一排排房屋對面的海上和空中晚霞一片,像把寒冷的大氣撒上一層半透明的粉末),一直沉默無言,阿曉的母親有高度的警惕性,沒有開口。我們到達機場時,犀吉他們已經進了海關。我在附近東跑西顛,結果,偶然碰到個相識的新聞記者,問他設法買到進入海關的袖章。新聞記者對我說,你不是曾戴過眼鏡的嗎?而且,如今也發了胖了呐。我已有一年沒會過任何新聞記者了。我考慮自己在犀吉他們出發之後再恢復戴眼鏡的習慣吧,這一想又喚起我一絲淡淡的離愁別緒。阿曉和母親在海關的一角,哭喪著臉,相對無言。我離開他們稍稍遠些,跟犀吉一起遠望著那緊張的一幕。不一會,只聽得母親對阿曉反復地勸說,如你去國外行嗎?既不懂外語,也沒有熟人一類話。阿曉什麼也沒說,看來有關犀吉和鷹子是甚等樣人,以及在他們背後的〇〇〇弱電機一類的事一定也沒對他母親說過吧。因而,母親也只能理解到現在自己的獨子要被不知怎麼回事的怪物拐騙到外國去了。不久,阿曉焦躁地這樣叫喊:「我呆在這裡也好,去哪兒遠處也好,全沒什麼兩樣唷。因此,我想去一下哪個遠處哦。因為有人要把我帶到那裡去,所以,我就想跟著去呐。我呆在哪裡也一樣,所以想去搞一下試試呵!」阿曉母親畏畏縮縮沉默不言,打消了挽留兒子的念頭。而後,她想讓阿曉接受一隻紙袋。阿曉不肯受。母親從紙袋中,各各取出一個酒的四合瓶和一個裝入幾個餅的透明尼龍袋,戀戀不捨地對拒絕接受的兒子賣弄一番。阿曉由於過份焦躁和忸怩,像發瘋似地用眼睛瞪著母親直搖頭。母親也氣憤得像鬼一樣讓可怕的眼睛裡噙滿淚水,一面把打算為兒子祝賀正月帶來的酒和餅收進紙袋裡。當時正值緊張的旅客從海關冒著入夜的寒風起著雞皮疙瘩走向寬敞的機場的時間。我和犀吉仍然把視線移開阿曉和他的母親,言語不多地互道別離時的寒暄語。犀吉對我說,「那麼,祝你很好從憂鬱症得到擺脫。要早早結婚啊。」

  「另外,新小說出版了,給我寄了來。當然,也別忘了為我們寫戲啊!」

  「啊,設法搞一下試試看吧」我模仿阿曉的話語回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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