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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8

  在齋木夫婦出發去歐洲的三周之前,犀吉忽來我租住的公寓訪問,高興地說:

  「跟我們一起去歐洲,怎麼樣?而且,住在同一個旅館裡。費用的話,鷹的父親說了,把你聘為公司方面的臨時雇員派出去哩。我想跟你待在一起。而且,就是你,若現在獨自留在東京,不也只在跟自己的憂鬱症進行廝打嗎?去吧,跟我們一起去吧!」他以那種時時突發性的不留情面、猝不及防的友好印象,而且,又是以那種毫沒顧忌,懇求似的口吻說了這段話,讓我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這犀吉總象像是個快要溺死的幼兒一般,向河岸上的傍觀者的我,哇哇地在哭訴求援。

  但那時的我的情況是:無法為了救助齋木犀吉,馬上脫身去歐洲旅行。從爺爺去世時開始,我定下了一項主張。當我從發生恐嚇事件起到患上憂鬱症,停止寫作包括小說在內的各類文章時,爺爺對我進行了最嚴厲的批評。儘管那傢伙(指我)寫了幾本書,但是這小說家的職業究竟是符合我們家系的,冒險的不成器的英雄的血統呢?還是符合斷了出遠門的念頭,株守家園不求聞達的反英雄的血緣呢?這一回該有切身體會十分了然了吧。這就是我爺爺躺在四國峽谷巨大的橡木床上,毫不假借作出的預言。為此我想,不知自己從祖先那裡繼承了哪一種血緣,才能選擇小說家作為自身職業,在沒弄明白這點問題之前,暫不擬重新開始工作。而後,又跟齋木犀吉一起,到處奔走,進行非生產性的小型的、日常生活的冒險。儘管如此,我的憂鬱症的雲霧仍然沒有消散,而自己的血緣是英雄的血緣呢,還是反英雄的血緣,也終於沒有完全弄明白。不過,為了擺脫那憂鬱症,也有一個時期想再一次強制自己,開始工作,但是,我仍然寫不出哪怕是一行的文章來,那是在我注意到要搞清我的血緣(換言之,也就是搞清有關小說家這項職業)歸屬之後的事,結果以無限期延期而告終。這樣,如今我的銀行帳戶內已完全沒有了餘款,房租積欠著,為了籌措伙食費以及跟犀吉他們的交際費(!)我賣掉了書架上藏書的三分之一。

  可是,就在爺爺去世之時,我才獲悉我們家門中反英雄的輿型我的爺爺,也曾悄悄地購來旅行皮箱,而且把此事一直隱瞞到九十餘歲,老死之時,這使我心中為之一震。那位現實家的爺爺,也還時時有夢想著出遠門的瞬間,直到送別明治時代的冒險狂哥哥移民去美洲之後也仍然此心不改。那麼,這樣的我,對流經自己體內的血,難以判斷它是冒險家的血,還是反冒險家的血,不是可說是極其當然的事兒嗎?毋寧說,通過我繼續小說家的職業那種曖昧而且困難的生涯一切努力,才可以判斷出自己是否屬￿冒險家的血緣。倘若一旦看清自己是英雄的冒險家之後,才能開始生存的話,難道是那麼容易的生涯?自己是英雄的人物呢?還是是不知羞恥的膽小鬼呢?全都心中無數,繼續提出不能取消的證據,越發把作為被告的自己逼進困境而生存下去,這不正是二十世紀人們的行動準則嗎?於是,我迫於經濟上的需要,又須對抗憂鬱症的重壓,決心向著作為自己小說家的工作重新回頭去幹。我的憂鬱症像讓我穿著舊式的鉛的潛水服一樣,雖然繼續束縛住文學上的深海探險的身體的動作,可說來,作為問題的開端而恐嚇者們對我的關心已經變淡,我從雜誌的編輯們那裡接到了要我再次著手寫小說的信件。於是,我對著想聽到我同意的回音,迫不及待的犀吉,一方面感到極大的阻力,同時,以連自己都覺得悲哀並沒有自信的語聲,不得這樣回答。

  「不,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哦,我在今冬打算開始寫篇新的小說呐。」犀吉一聽像難以置信似的,刹那間像白癡般茫茫然凝視著我。他像在等著我馬上微笑著重新訂正,不,剛才是句玩笑話啊,我以往還從沒拒絕過你的建議呢。確實,我以往從沒拒絕過齋木犀吉的提議。在我們之間,拒絕還是初次出現的課題。

  「但是,你是說你發現了有關長老所說的小說家的職業和冒險家的血緣的倫理了嗎?因此,就能寫小說啦?待我出發去歐洲後,你獨個兒跟憂鬱症作鬥爭,腦袋什麼的不全要禿光了吧?」

  「至少我沒作自我欺騙,才有寫小說的預見呵。雖然憂鬱症一定會越來越惡化!你也說過的哪,我沒有自我欺騙,再一次開始對我目前陷入的狀態,一定會帶來些進步的。」

  齋木犀吉察覺到我在認真地拒絕他和鷹子的父親的有利的提議。於是,他最後一次施出拼命的戰術,像糾纏不放的惡女人,單刀直入地說。

  「我現在是想開始一項新的工作。而且,我是初次坐噴氣式飛機出發,去陌生的歐洲哩。在那裡,鷹子雖有很多老朋友,而我卻是孤身一人,一句外國話,也講不完整啊!我只是想請你和我一起去,可以從種種不安中得到解脫。所以上周以來,就跟鷹子父親反復談判,結果,爭取到這麼一份差事啊!我獨自去歐洲戰害怕,像去送死一般害怕呐。」

  我不想再讓虛弱而孤立無援的犀吉,赤裸裸地坦白他自身的處境,引起他的傷感。我甚至抱著被喪家之犬舔著手掌似的焦躁的不快之感。為了跟鷹子結婚,拋棄掉性交之國的能手卑彌子,束縛住自身非得出發去歐洲學習演戲的乃是犀吉本人,那不是他的自由選擇嗎?事到如今,還說些可憐話,想把我也一起卷了進去吧。那不正像英雄的冒臉家、齋木犀吉的舉止行為嗎?總之,我要開始自己的工作哩。即使去國外旅行,也要到來年的冬天。我至少須有一年的工作時間。」我在自己耳邊響起了焦躁的語聲,像不顧一切地興奮激動地說:為了不讓拒絕犀吉的決心,在我的內心,像飴糖似地變了形,便從他身上移開了視線。齋木犀吉沉默良久。而後,我重新瞥了他一眼,他連眼珠也發了紅,忍住激烈的感情,傲慢地瞪了我一眼。在我們之間,某種內在的線斷裂了。這一下,我們相互間是否作好一年以上不能共同過活的心理準備?儘管如此,犀吉顫抖的嘴唇,像是受到了創傷似的無防備的表情,就那樣伴隨著沉甸甸的衝擊,讓我的衰弱而寬鬆的胃受到了損傷。到那時,對我來說,今後,至少在一年間不會跟犀吉見面,只有跟自己的憂鬱症作伴,這樣,能否繼續工作?這一點突然使我感到疑慮和不安。

  「啊,那樣的話,行哦,我另外找個人一起去得啦。」一會兒,犀吉若無其事處回避了我們之間的危機進一步膨脹,這麼說。我總覺得像陷入了十分遺憾的心情之中。

  「另外,你還要操辦那延期的婚禮呐,你也可以結婚啦,說來這件事也可由我來給你指導作日常的冒險吧,你的未婚妻就該感謝我哩。」

  因為犀吉說了這句他生涯中最陳腐的臺詞之一,我也輕鬆了一下,天真地笑了。這樣,那天,我賣掉存書的一半邀犀吉坐奔馳去市中心喝酒。我和犀吉都已到了這樣的妥協的年齡,不至於貿然從事,像孩子般吵著架彼此分手,在相互損傷感情的露頭上,由於包上了一層糖衣,足以使危機一點點地消散。不過,這種類型的曖昧式的和解,逐步積澱、凝固,這不和的琺瑯質,已凝成一輩子化解不開的硬塊,到了浮現於意識界的表面時,看來已無計可施……

  齋木犀吉和我,一年後,在歐洲再次會晤時,他和我都裝得忘掉了在這天他的願望和我的拒絕,這段不愉快的往事。在此後,他又希望和我一起運行,而當我再次拒絕時,才明白這個老傷仍淌出不少新的血液的。但那時,對我來說究竟應該怎樣辦才好呢?我也還要跟自己的憂鬱症作鬥爭,去開始自己新的工作。如有人責難我,並不能成為齋木犀吉那樣日常生活冒險家的完全忠實的信任,我也打算默默地領受。

  這天,我坐在一張酒館的冰涼的長凳上,用幾杯威士忌把自己麻痹得像感覺遲鈍的狗一樣之後,對犀吉提出:作為帶去歐洲的友人,選定雉子彥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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