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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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即將成為這幢建築物業主的鷹子,在電影上映時並不特別禁聲,仍像鳥兒一樣,自由地跟犀吉和我說明劇場的改造計劃。在那裡,觀眾大致也不多,而且他們都只極專心地仰望著畫面,所以沒有討厭鷹子,從而吹起口哨的觀眾。想來從正午起來到那裡,無精打采地坐在暗處的特殊人物,總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像冬初的蟲子潛入洞中一樣,只不過「潛入」而已。於是,燃起熱情之火的可以不客氣地說,也一定只有齋木犀吉夫婦和我三個人而已。儘管劇場的觀眾席原也十分狹窄;然而,鷹子還說按照自己的計劃已經過於寬敞了。改造之時,她說要把舞臺一直往前伸,觀眾席位確定為五十席左右。在她的劇場內,必須讓觀眾看得清舞臺主人公皮膚上的毛孔,而且這個劇場在觀看演出角色上虛構的演員的同時,在厚厚的舞臺化妝下,影響了對角色本身,演出本身的觀賞。觀眾一定要有看清作為日常生活中人的演員皮膚上的細微顫動的權利…… 「我在雅典過寒假時,去了衛城(acropolis),登至山腰的土耳式樣地下室中一個,會見一位有名的娼婦。可是,在我借住的場所,有不少年輕知識分子,他們是各種國籍的世界主義者,但都知道那樣希臘姑娘裸露身體的每個部分,這一些便成為大眾共同的話題了。像在一輛遊覽車上,乘車去參觀名勝之後的遊客那樣,誰都會入迷地對那姑娘身體上的「名勝」談論不休,而且邊還在喝著茶哩。我夢想著有這樣一個能讓觀眾對在我的劇場上演的演員們如此傳揚的劇場呵。為此,我的劇場必須限定觀眾人數,使每一位觀眾,都把舞臺的演員當作個人的秘密似地獨佔著並以此為樂。我要把這劇場辦成像演秘密劇的頂樓那樣的地方。」 鷹子一住口,犀吉附在我的耳邊,用不勝憤怒的語調,說了如下一段話。這究竟是太實話呢?還是他胡謅的謊話呢?「在鷹子二十二、三歲時,女扮男裝,去嫖希臘少女娼婦哩。噁心吧,以年輕姑娘的身份,萬一被雅典的拆白黨看穿鷹子是個女性的話,姦污之後,還要被販賣到開羅或伊斯坦布爾去哩,日本女性,在雅典拆白黨眼裡,看去蠻像個男性,有此誤解這才救了這傢伙。鷹子讓希臘姑娘手裡捏著幾百德拉克馬①的金錢,才使她們真的忍住了古怪的現世苦難呵。這就是眼下的日本女性!」說著,慨歎不已。 ①希臘貨幣單位 儘管如此,在新聞電影劇場的陰暗處,鷹子和犀吉緊緊地結合在一起了,由收買劇場熱情支配著的鷹子不用說,犀吉也逐漸在他人眼裡,清楚地表現出他是如何迷戀著那個演劇之魔。某個初冬之夜,看完新聞電影,我們三人走到劇場大門,正就劇場門面的改裝計劃議論之際,突然,犀吉背靠著裸體主義者們的短片的滑稽而醜陋的廣告牌,用力叉開兩腿,像軍人那樣站立,生氣勃勃,精神抖擻,以好久沒見他那種獨有的高亢聲調進行苦思冥想式的饒舌,像配合內心的節拍似地說了如下的一番話。「我從十五歲生日那天起,就一直對各種各樣的命題苦思冥想,把我自己的答案收集起來。我想如今我已能就所有倫理,所有現象,用我自身的聲音,講述我自己獨自的想法哩。我是在不斷用我自己的頭腦,不斷冥思,用自己的眼睛不觀察的哩。我已是個專業的倫理學家,也可說是公認的哲學家了。可在以前,這樣的我並沒有在公眾面前講述自己冥想結果的講臺,也沒有一邊步行一邊給崇拜者說教用的柱廊。我也考慮過寫書,可那像是本過於龐大的書似的,不知從何著手為好。第一,我的思想與其讓死的鉛字來表達,不如用活生生的肉體來表現為好。於是結果我只得用自己怎樣生活在這現實世界這一點來證明自己哲學上的冥思的成果。可只要你生活在這二十世紀,還只能被局限在極小的範圍之內。可是,現在我將要有劇場和劇團了。我要把自己倫理方面的一切問題通過我及我的劇團成員的肉身表現出來,畢竟這是具體的人的表情和聲音啊!我的演出法就是如此哩。比如讓舞臺上的演員扮演個有勇氣的人吧。演員要把我所製作的有關勇氣這個命題的卡片熟讀到完全背出為止。這樣,他就成為我的勇氣這一倫理的化身,站立在舞臺之上啦!這不限於勇氣這一命題。對於這一世界上所有命題,我可以花費充分的時間,進行冥想,求得明確實的答案,同時,我的演員們自然可以在舞臺上叫啊、動啊地進行表演。以往我們所見的舞臺一般說來是怎樣的呢?不論哪位演員都沒獲得確實的倫理。生活在這一現實世界的大活人,同樣,也沒有哪個有自己獨特的明確的倫理,只在模糊他、散漫地、任意地、偶發地演戲罷了。這哪裡是人類意識中最有意識的戲劇世界的主人公表演?昨晚我們看了薩特的翻譯劇,是完全不堪入目、模糊影響的雜湊。所有的演員對自己在如上陳述的命題,一個正確的意義也不知道,只能把記住的臺詞,像鸚鵡學舌胡亂背誦一遍。那樣做不感到人間還有羞恥事嗎?這是那出戲快結束時的臺詞,劇團大老闆狠心把扮屍體的演員一腳踢開,當時是這樣說的吧?『從今後,人類的統治開始了,美麗的出發。喔,納斯奇,我要成為屠殺者和死刑執行人』,可演員本人也好,導演也好,對於人的統治這一命題並沒有自己的看法。壯烈的出發,出發,對此也沒有哪個用自己的聲音講述的內容。若是我們,早在五年前,正要去參加納賽爾的軍隊時,對所謂出發是怎麼回事這一點讓人一想起就像死那樣感到心內說不出的恐怖念頭和冒險心理。於是,對我們來說,所謂出發這一詞語是怎麼一回事?真的,只有我們才有特定的答案吧!倘若讓我去扮演農民戰爭獨裁者的角色,則我在大聲喊出壯烈出發之一叫聲中,會混入那時的不安和憂惚心理,發出一種悲壯的音響。就是這樣基本的命題,也只會隨口敷衍大喊一聲的演員,不就只會照樣在觀眾面前說出這一句莊嚴的臺詞嗎?因為在此之外,沒有其他愛法,所以,我要讓那夥人懼怕。因為在此之外,沒有其他好服從的,所以要命令。此外,還因為除了跟大夥在一起,別無他法,因此,我們把頭上的蒼天作為對手孤獨地留下來。這兒有應該從事的戰鬥。我就打算幹。說到底,那新劇界的老闆,一邊在叫喊我打算幹!一邊不是還在回想那些年輕的女演員們濕漉漉的屁股毛上的阻力嗎?在我們的劇團,所有的演員都須遵循我冥思的倫理,給予所有臺詞以限定的意義的吧。使觀眾不迷惑就行。不僅是臺詞動作也一樣。要對所有身段,所有行為,都給以正確涵義,再拿去上演的羅,其結果,這小小的肮髒的劇場,像蘇格拉底走過的柱廊,有倫理之光在閃耀。二十世紀後半期的一位哲學者在這一最蹩腳的小劇場內,表述了他的志向。全東京人都會來這裡,學習語言的真義和最正確的形體動作的吧。目前,在這一帶盤桓的,不僅是像暗娼的毒海蜇那樣的女子和屁精嗎!」 鷹子和我圍著雄辯的齋木犀吉,在新宿的新聞電影劇場前狹窄陰暗的一角,雖有些害臊,但仍然感動得佇立不動。這時,我和犀吉已經有點醉意了。然而,犀吉的饒舌不像全是醉漢之言,其中包含著赤裸裸的熱情。鷹子再一次沉醉於把這個小劇場命名為齋木獅子吉記念劇場這一設想之中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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