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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7

  自爺爺去世,金泰失蹤之後,齋木犀吉把他的熱情和能量全部貫注在和鷹子一起進行的新戲劇的嘗試之中。以前他難得去幾次劇場,也從不閱讀戲曲。演劇理論之類也肯定從未讀過一頁。為此,他一旦沉湎於演劇,每天晚上都要觀看各種各樣的戲劇,瀏覽無數的書籍。他幾乎經常表示輕蔑、進行反駁,或發出呻吟,或吐唾沫,或發牢騷;即便如此,他仍然無分晝夜,繼續閱讀。他對於演劇,在決定自己的基本態度前,儘量注意著不受鷹子主觀看法的影響。每當鷹子就哪冊戲曲書,要說些什麼的時候;他就會說,啊,這一本我已經讀過了,堵住了她的嘴,要做到這一點,他現在必須以超常的速度,精通所有的戲曲。不過,儘管如此,犀吉的讀書方法,多少帶有犀吉原來的、狂熱的專心勁頭。說起了狂熱,犀吉那時對於剛開始的外語學習也可說十分狂熱。由於齋木夫婦預定在年底出發去歐洲,在乘上噴氣飛機之前,就想學好幾種外語的基本會話。他練習小提琴,一起始就拉巴赫的無伴奏組曲變奏曲的和音。學彈吉它,也從像聖徒傳奇那樣困難的曲調開始。這種作風的犀吉,這一回又在他的臥室和起居間,學法語就用阿希米兒,學英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就一直放靈格風高年級生用的唱片和磁帶;讀書時也好,和友人們喝酒時也好,日常的一舉一動,都在學聽那外國語。而且,他在短時間內確也取得相當的效果,只是詞匯仍是極度的貧乏,而說到發音的準確程度,連在國外生活過多年的鷹子,也茫然不知其所以然。如前所說,犀吉是個跟外國人真能成為朋友的男子,而這些外國人,聽到那只掌握嬰兒程度詞匯的犀吉,能鄭重其事地正確發出那些少量身邊語言的音,就感到他對本人的母語,已經表示出敬意,為此,他們對於犀吉十分傾倒。

  總之,我以往從沒見過像這一時期那樣勤奮的犀吉。據鷹子說,犀吉一天只睡五小時。對此,我和犀吉說過,太勞累可不行啊。犀吉說,自己對睡眠有種恐怖感,這點你該也知道的吧。另外,現在自己對於睡眠,一般說來,是模仿禁欲主義老人們的做法;你難道認為像我這樣的年輕人,連模仿老年人那點兒的生命力都沒有了嗎?用這番話,輕易地就把我打發了。和這時他那大大的臉龐相比,小小的眼睛因睡眠不足,像古怪的猿猴的眼一樣,紅而且髒。另外,全身皮膚變得乾巴巴,缺少光澤;這個時期的犀吉,從整體印象看,似乎有些萎靡。

  可是,這一時期,不屈不撓的犀吉,還在嘗試另一種狂熱的生命力的高速運轉。原封不動地再現了過去年輕時性欲修行者的面貌,採取每週性交十次的做法。他在這時期,為什麼這樣頻繁而且跟各種各樣的情人們一起睡覺呢?對這心理上的主要原因,擬在下文說一說我的意見。犀吉曾經關於他那日常的性生活,說過這樣的話。那是在鷹子的大鼻子發生了炎症,我和犀吉兩人坐奔馳車去橫濱小劇場看巡迴演出時的事。

  「要說我為什麼那樣頻繁地進行性交,你看到過長跑運動員跑完萬米之後,不是馬上坐上椅子去喝茶,儘管處於疲憊的狀態,仍要慢吞吞繼續跑上一段距離的吧。我現在從清晨到夜半一直在滿負載工作,作腦子和眼睛的長距離賽跑。而後,在深更時進入終點,還必須多少跑上一段。對嗎?現在,對我來說,所謂性交,是進入終點之後的調節呼吸法,僅此而已。在性欲上,青春期最熾熱的那一部分已經離我而去了。我現在像禁欲主義的苦行僧感覺到性交時滑稽的自我。據說在瑜伽鍛煉課程裡,有專門局限於性欲方面的做法。我在不覺之間也許得到了瑜伽修行者的教授資格也未可知。當然,不單是指跟鷹子的性交,跟她的性交是最困難的瑜伽,我們商定每週三次。因為要長期一起生活哦。這樣,我每天另外要和一位陌生姑娘睡覺,以一個星期計數,就須找著七位情人。儘管那樣,結果,仍然像苦行那樣哦。說來,在這些姑娘中,要說不希望達到性高潮的,我連一次也沒遇到哩。這就是最近的年輕姑娘!這裡不是色情狂之國嗎?」

  然而,儘管有七位情人,但犀吉卻再也找不到像那性交之國的女主人公卑彌子那樣單從性欲方面說最適合於他的情人來了。對於此事,我不久也就明白了。某天清晨,我在自己租賃的房間裡睡著覺,忽而,臉色蒼白、神情緊張的犀吉,門也不敲,突然像暗殺者那樣,出現在我的眼前,環視我臥室的角角落落;而後勉強向我微笑了一下,說點不著邊際的話。我知道犀吉產生了那種可笑的妄想,認為他現在會不會和卑彌子睡在一起,留下現在的妻、鷹子一人在床,突然來到我的臥室。這時的犀吉,一定深悔跟卑彌子分了手,有意無意地還在深情地懷念著她。儘管如此,我感到犀吉對我明顯表示出他的懷念,這是第一次。他耽溺於新的情熱,面對著它,經過了多次努力,失卻了往常心理上的平衡。他衰弱了吧。這樣,我心想,生平第一次投身於某一工作決意把自己依附於那事的現實成果上的犀吉,常常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和灰心,以致每週十次地多個姑娘性交,達到痛心的胡作非為程度。唯其如此,我但願齋木犀吉一生中第一次的現實具體行動,新的戲劇試驗,能夠成功。但願×××鷹子在犀吉身上發現出齋木獅子吉的血,這一選擇是得當的;既然犀吉生涯中最重要的鑰匙現已插入現實生活的鎖孔之中,那麼就不希望它像神經質孩子用的過份尖細的鉛筆芯那樣,脆弱斷裂。

  且說,我和犀吉在作性的,簡短的交談那天,去了橫濱的小劇場。在那裡,上演以一個十八歲左右的美少年為班主的表現賭徒等流浪漢內容的戲。我是第一次去看這一班子的戲,而犀吉卻是那裡的常客,從而和班主友情甚篤,作為這一巡迴演出小劇團的捧場客,理所當然犀吉也曾對劇團成員有所饋贈。在幕間進入的後臺,不過是台後寬一公尺像隧道那樣的地方。女演員們是班主的姐妹,他們為下個節目作準備,像猿猴似地裸露著身子緊張地在隧道中前後跑動。她們像英國女王加冕式似的,當作世界上最激動人心的莊嚴的事業那樣在觀眾定員二十席的小戲場,演出這賭徒等流浪漢的戲。她們在此後不久也曾來東京犀吉的公寓玩過,對犀吉表示好意,可犀吉到底也沒跟她們睡過覺。他對她們上演的賭徒流浪戲未免過於認真,可以說多少抱有些恐怖感。領班吸煙用的打火機,也是犀吉贈送的鑲有大寫字頭的純銀的頓西路。觀眾都是近處的老大娘。每當班主出現在舞臺上時,她們便唉聲歎氣。可班主美少年本人,從心底裡瞧不起這些老大娘。那天,一發現我和犀吉坐在觀眾席上,班主急忙變更了劇目,上演他創作的劇本(說來,所有的戲全是由他一人創作的。付不起演出費的他們,亂七八糟地竄改一下長穀川伸等名家的現成劇本,作為他們本人的創作)中的一個實驗劇。那是一出由班主扮演的虛無主義的浪人,背叛了所有同夥,打倒了所有敵人,獨霸了不知怎麼取得的內藏珍貴寶物的金色佛龕,正當他暗自慶倖時,被一個偶然在附近徘徊的白癡少年刺殺的突發性痙攣似的悲劇。那佛龕的內藏之物且不說,為什麼那個白癡的少年要去刺那浪人呢?這浪人究竟是甚等樣人呢?這一些觀眾一無所知。我和犀吉不用說,老大娘們也目瞪口呆,儘管如此,那些班主忠實的捧場客好心的老大娘們都為被刺死的美少年,像綿羊似地發出難聽的哭泣聲,等到心情一變,便把裹在手紙裡的硬幣,象痛悼死者的花圈似的,恭恭敬敬地投向舞臺。周圍全是老大娘的哭泣之聲,我和犀吉也感到又被古怪的傷感的獨特的海葵纏住了似的。就是這樣的演技。

  戲演完之後,我和犀吉邀了少年班主去中華街晚餐,當時,我就剛才情節不詳的悲劇,多少提了幾個問題,這一下,美少年班主竟然眉飛色舞,發揮出驚人的辯才,開始說明這齣悲劇的背景。那些背景和因果關係,只從觀眾席上仰視舞臺是不可能完全弄清楚的。說到後來,那被殺的浪人和殺人的白癡少年,實際是同一人物,浪人是自殺的;說來倒也乾脆,總覺得少年有這樣的雄心是可以理解的。

  「結果,那傢伙只在自己一個人的頭腦中,編造出流氓賭徒流浪戲中的大糾葛呵!」在從橫濱回歸途中的奔馳車內,犀吉說。「這樣,從其中取出任意一部分來上演,構築起來的大糾葛過於錯綜複雜,充滿著矛盾;截取的那部分,有何意義,背景如何說明,這一些全然顧不上的羅。就是說,那傢伙搞的戲,只有那傢伙才明白的因果關係。難道孤單的藝術家搞出來的東西大抵都是那樣的東西?儘管如此,能讓滿座的老大娘抽泣著在欣賞,我認為那傢伙的本領還是相當大的嘍。」

  我贊同齋木犀吉的評價。×××鷹子對犀吉如此熱衷於演劇非常滿意。想來,儘管犀吉那樣頻繁地瞞過她的眼睛,跟旁的女人睡覺,我認為這時期的鷹子跟犀吉的結婚生活還算最幸福的吧!演劇是她的熱情,另一個熱情則定是犀吉了,因為如果犀吉本人對演劇抱有熱情,則犀吉和鷹子就會被熱情這個三角形卷軸堅固地圍住而穩定下來。鷹子一面作好跟犀吉同去歐洲旅行的準備,一面著手進行不久而將成為她們新的戲劇運動據點的小劇場的收購計劃。不用說,在背後,還集中了一族實務家們冷靜的計算器那樣的頭腦,作為強有力的後盾,可事情也像進行得十分順利似的。

  在鷹子和犀吉的帶領之下,我也有好幾次去過那新宿的新聞電影劇場。那是幢像進入迷宮似的,位於舊公娼地區深僻處的一座荒廢得像小倉庫的建築物,從白天起,跟新聞電影一起,還放映介紹裸體主義者運動的電影。在那裡,佇立在充滿古怪風味的陰暗處,凝視著畫面,會湧現出這樣的想法:新聞電影中的各國首腦們現正舉行會談的路易王朝樣的會議場,不是眼看就要被蕩漾著曖昧微笑的裸體主義的女友所佔領了嗎?相反,裸體的瘋狂的一夥人的膠片,受了新聞現實感的感染,看來也十分生動、具體。就是說兩種類型短篇的交叉上映,確能收到相當刺激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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