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四七


  最終牙醫師回到了我們的住所。因為村裡的孩子們以他們獨自的方式逮住了它,送了給鷹子。每天拿著捕獾的圈套東奔西走的我們三人,宛如為狩獵動物來到喀麥隆的英國動物學者的一隊人,是村裡孩子們(他們是天性狡猾,有時甚至是具有危險性的原居民)的好奇心集中的目標。這樣,鷹子逐漸贏得了他們的尊敬。頭盔上吊著防蟲網,身著騎裝,足登紅色長統靴,威風凜凜的鷹子,率領著象一群奴隸似的村裡的孩子們,行進在茂密的灌木叢中的光景,著實叫人感動。孩子們認為即使要他們作出些犧牲,也不惜付出極大的犧牲,徒手逮住牙醫師,無償地獻給鷹子。孩子們一大早,無寧說天剛黎明,就送來他們的貢品。由於犀吉睡了爺爺的床,齋木夫婦住在正房,而我就寄居在中間隔著長滿樟樹和櫸樹等大樹的裡院旁的倉庫裡,在孩子們喧鬧時,我來到裡院,當時正值孩子們把那貓送給還沒化妝得像工藝品鬼臉樣時神態憂鬱的鷹子。孩子們甚至費力地捕獲到顯然繼承了牙醫師血統的為幾頭幼貓。衰老然而猙獰的牙醫師,拿在孩子們中一個人的手裡,像狡猾的狐狸那樣在裝死,可當它一被遞到了鷹子之手,突然間在鷹子的裸露的胸脯上和上臂處留下了撓傷,跳過頭頂二米高,逃向遠處。可有位勇敢的孩子,面對著它,像橄欖珠球運動員似地上前抱住,從哪兒掏出條短麻繩,宛如美國西部牧場(rodeo)的競技大會縛仔牛的競賽那樣,不一會,縛住了貓的四肢。他的手掌被咬傷了多處,儘管如此,對於這位完成英雄業績的單項比賽的孩子,其餘的小夥伴露出了十分羡慕的讚歎之聲。興奮的鷹子,盡受撓傷處,滴著血,仍然赤足跳到裡院緊緊抱住,縛住貓的孩子。所有的孩子全不出聲,紋絲不動膽怯似地臉上的血色也像在逐漸減退。而後,鷹子和犀吉,說出了想把那孩子認作養子,為使他們打消這個念頭,著實為難了我的妹妹。

  原也是家貓,現竟不知何故,變得兇暴焦躁的毛茸茸的一個怪物—牙醫師—黎明時去流經我村峽谷的小河裡覓食被人捕獲。它和它的同類的扈從們,每天清晨,結成一個到處去河岸獵食的怪盜團。在菰線上結住的釣針的加針,捆在堅固地紮根於岩石小隙縫中的岩柳上。那是孩子們唯一的捕鰻方法。牙醫師和其扈從們捯紀上掛捕獵物的加針,霸佔孩子們的鰻鱺和鯰魚。於是,在今日的黎明前,集合在河岸的一班孩子一面採用了自衛手段,一面向貓類進行全面的挑戰,取得了勝利。領子們甚至把牙醫師的扈從也額外奉送給我們。結果我們把這些一一退還了。時過晌午,我們外出散步,見到了被孩子們殺死的那些貓,狼藉在草叢裡。貓的眼珠全都被挖掉了。

  犀吉熱中於相隔了幾年重新回到身邊的老耄的兇惡的貓。他首先為它捉掉身上的壁虱和跳蚤。看到了像伏倒在呻吟著對空亂咬,四肢被捆,拼命掙扎的貓的身上似的,幾乎赤身地蹲著,全身皮膚沾著汗水晶晶發亮,一連幾小時在捉壁虱和跳蚤的犀吉,會感到他和貓兩個為了解悶正在交換著熱情的知心話呢。鷹子那頭衰老的貓嫉妒起來。

  牙醫師真的長成了一頭大貓。幾年前,我裝著它從東京帶到四國峽谷的籠子,現在已派不了用場了。而且,它全身都是傷,原是橙黃色條紋的毛色現已變成模糊一片有深有淺的褐色了。儘管如此,我明白這確實是我們所尋求的牙醫師,因為儘管身為俘虜,但它仍然有著不可動搖的王者風度。

  以霸佔孩子們加針上的獵獲物為生的牙醫師的胃,只吃鮮的(而且要活的)河魚。死的魚雖也吃,但牙醫師卻立刻傲然地吐了出來。於是,犀吉也只得買進菰線和釣針,加入峽谷孩子們的違禁捕魚(這峽谷也已成立漁業合作社支部,開始往河裡放魚苗)的行列之中去。

  一到深夜,被抓獲的貓王,像狗那樣在遠處狂叫。某一晚,我從倉庫的窗戶,俯瞰月光照射下的裡院,只見不計其數的一群貓,聚集在院裡,像在尋找牙醫師和犀吉夫婦臥室的方向似地抬頭蹲坐著。在峽谷住了五周,為了金泰的新重量的初次比賽,我們把牙醫師裝進奔馳車,從峽谷出發。在那時,貓儘管已大體恢復了從前的習性,但由於車身震動而恐懼得出聲啼叫,這一來幾隻小雄貓,仍然像狗那樣,慌慌張張地追著我們的車子,跑到道路上。埃及的家貓,究竟是怎麼一直傳到東洋來的,而且成了短尾的東洋式家貓呢?這也許像任一動物學都都提不出明確答案那樣,對貓這種動物,不是也有二十世紀人類難以估量的無數秘密存在著的嗎?

  6

  金泰比賽的前幾天,在犀吉夫婦和我一起去看戲歸來的途中,在受到鷹子照顧的新劇女演員打工的俱樂部裡,儘管有些滑稽而且嘈雜,但在前面,有唱革命後蘇聯民謠,拿著小型四弦琴(akalele)伴奏的少女,我們則在喝著杜松灑補劑,這時一位中年男子跑上前來,對著犀吉。

  「這回可糟了,賭注押在金泰身上的客人,一個也沒有呀!我們又不是國營賭博場,所以,毫無辦法呵。」憂愁得像要扭動身軀似地說。而後,用實際也不特別難聽的尖銳的聲音,咯、咯地笑了起來。

  提到那男子從臉到頭的寬度,真叫人噁心。簡直如個大象似的,跟臉面一樣性質的皮膚一直繼續到後腦殼,全是玫瑰色。頭髮只在鬢角和耳朵四周和脖頸處還留下一些卷成漩渦狀。金牙閃閃發光,像京都偶人樣,瞪大一雙明亮的眼睛。咯、咯地在大笑。我在過去的生涯中,從未見過這種樣子不正派的腳色。他身穿淺粉紅色和白色條紋的西服,足登一雙鱷魚皮鞋。我還以為別是哪個喜劇演員在開我們的玩笑吧,可那男子,實際是犀吉的熟人,賭場的老闆。恐怕誰見了那男子,都會產生「這樣的押賭,是開玩笑哩」的想法,會去一個勁兒地朝拳擊比賽下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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