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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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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鷹子駕駛的奔馳,進入我村的峽谷時,我立即明白現正進行老爺爺的葬禮,而且據說是在戰後十分蕭條的情況下,在我的祖輩們中獨有的大排場,老爺爺之死當時正值村裡原有傳統捲土重來之際。我家位於峽谷的深處,由高處可以俯瞰峽谷的部落,我們在秋初的陽光下,駕著奔馳通過乾巴巴的鋪路石道上,在我家附近,但見各類紙旗迎風招展。鋪路石道兩側的民居,家家主人都不在,這村落仿佛被人們遺棄似地成了幽靈之鎮。連狗兒也不見在此轉悠奔跑。

  「莫非是發生了鼠疫之類,人都逃光了?」鷹子敏感地說。「大家都到我家去了哩。參加我爺爺的葬禮。」

  「是啊,因為他是長老啊!」犀吉說。

  我們在村道的盡頭,下了奔馳車,登上只有開始枯萎的夏草的狹細的坡道,道路兩側已有無數的自行車豎在低矮的灌木叢邊。逶迤來到我家的高臺,那裡可說成了諾亞的方舟①。村裡的大人、孩子、狗、以及山羊、雞,把那裡糟踏得雜亂無序。宅子內所有的場地上,有大人們站著喝酒的,有孩子們手捧飯團在吃的,吵吵嚷嚷,亂成一團。而且,大家對在倉庫和祖父所住正房之間的裡院那邊舉行的葬禮,引起了好奇之心。

  ①諾亞方舟出自聖經創世紀。

  我們擠過人群,向那裡挨近,這時,有位幼兒像馴養的家畜幼仔般親昵地把頭擦著我腹部,動情地低語。「南洲號的木乃伊也要一起掩埋哦!」我還以為就要在裡院出殯呢!卻原來引起人們好奇心的對象竟是那時已經開始的船舞。犀吉和老爺爺兩人看的那個船舞班子再次被邀來。突然間,我不安地尋思,妹妹能否支付出那筆費用。可總之,伴隨著雄壯、悲愴,而且十分淒慘的擊鼓聲,船舞中每個角色都在演出一幕悲劇。是怎樣的故事可不其了然;可卻是非常淒慘,跟老爺爺莊嚴肅穆的葬禮在感覺上全無關係。我們混在人群裡,看了一會兒劇。不一會,犀吉像因有狗的木乃伊同埋心中激動的孩子那樣,充滿熱情,用嘶啞的聲音說:

  「這是日本武尊。現正表現他死後變成天鵝的一場戲。那邊旮旯上,一個大胖子是天鵝哦!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總覺得要把那首歌表現得又雜亂又拙劣似的。一夥人都打扮得像赤穗浪士①模樣,因為只有這樣的行頭啊。瞧,那大胖子像完全合著要另外的瘋狂節奏去表現天鵝的慘痛得打顫身段和那歌子的情調哩!這就是長老的葬禮。」

  ①日本歷史上1703年為主報仇的47個武士。

  一說完,犀吉,啜泣起來,可仔細一看,哭泣的人卻不止犀吉一孩子們也在落淚。這便是老爺爺的葬禮了,我想。由於速度驚人,動作激烈猶為瘋狂,特別是一個個要具體表現出日本武尊臨死時的痿頓疲憊,臉色蒼白的舞踏者,在胖胖的八尋白智鳥沖天而去之後,留下的一夥全都像癱子一樣,也像患了舞蹈病的癱子那樣喧鬧,膝行著在全場飛舞,一面失望地仰視天空,唱著:

  淺小竹原 停滯不可前 不去空中行 足下行路難 要去海邊行 停滯不可前 青青河畔草 遊移入海去在這歌聲中,最合這場船舞鼓拍的歌詞是「海濱千島,不去海濱,沿著海濱」。那也是因為這些舞蹈家們全不開口,只不過由我在腦中給配上歌詞罷了……

  船舞結束,我和犀吉和鷹子不必特意去找我的家屬了。因為他們已經覺察到我們的出現了,並對我們觀察了一番。即便是我們周圍的村民們,實際上跟我們並著肩在看船舞之際,雖則對我們佯作不知,有的裝得全沒覺察到我們存在似的,事實上,在我們駕駛奔馳進入峽谷的一瞬間,傳令員早已跑向我家屬的住所了。這是我們村接待異族人(犀吉、鷹子不用說,我本人也已接近異族)的方法。舞蹈一結束,我的妹妹立即從背後跑來,向我招呼。犀吉匆匆把他妻子介紹給妹妹。而後我們穿過擠滿正宅直到倉庫二樓的村人們的人群,由妹妹領著來到放置我老爺爺和木乃伊老犬南洲號兩口棺木的單間房。在那裡,我們見到了所有家屬和親戚。但是,值得慶倖的是,我和犀吉他們,幾乎都沒被拉進私人的對話之中。這是我的峽谷戰前葬禮的做法。葬禮一開始,其後三天三夜,死者之家便變成村廣場那樣。所有村裡人都在宅內住宿,而且可以自由行動,進入所有家庭秘密,不容許死者家屬耽于個人的悲哀之中。即使當我把犀吉夫婦介紹給親戚之時,我們的四周,仍有其他人手拿餐具若有其事似地並著頭同時在場。儘管如此,鷹子給予我家屬及親戚們的印象極為深刻。輕率的親戚,甚至錯把她看成跟天皇家沾親帶故的少女。鷹子在一時間,以東京上流社會閨閣千金的頤指氣使和像財主似地坦率勁(我的愚笨的表兄在呻吟我們是老百姓)把他們所有人變成她的俘虜。但是,在葬禮高潮,即出殯之際,迷住指派抬棺人的村裡老人們的卻是哭腫了眼睛的犀吉。老人們隨即選中犀吉作為抬棺人之一,相反,卻讓我一個中年男子親戚跟木乃伊狗的抬棺人去輪值。以致該中年男子在葬禮之後的酒宴上大發脾氣。到傍晚,村裡的大人們焚燒了以峽谷為限的山腰中我老爺爺私有的部分山林。峽谷裡燒得一片通紅。燒山持續到深夜。到黎明時分,由帶著一身灰和炭和泥返回的一群人領著路,老爺爺和南洲號木乃伊二口棺材抬出宅邸。來自附近所有寺廟的僧侶們亂喊亂叫著,緊隨在後。當然,擠在宅邸中的峽谷的居民們也跟著出發。出殯之前,峽谷的一個年輕木工,製作老爺爺橡木床的男子漢來見我,說爺爺和他的狗的兩口棺木也是他親手製作的,用的是一樣的橡木。接著,他又說,既然老爺爺已經去世,專門幹橡木活的木工也就沒存在的可能了,想乾脆辭了這份工,加入自衛隊。

  這位男子的一番話,與我相比更加感動的是犀吉夫婦。犀吉問他,以往用橡樹材,究竟製作過邢一類的家具。男子一下嚇呆了,回答說只有爺爺的床和棺木。儘管如此,犀吉夫婦的感動之情不但依然如前。毋寧說越發提高了感動。犀吉夫婦當即向男子訂貨,用橡樹材製作全套家具。作為定金鷹子從裙子的後口袋,抓出用橡皮筋束住的面值一萬日元的一疊鈔票當場給那男子二十萬日元。鷹子在我的峽谷裡,自德川期的毒婦××以來,看來將作為最驚人的女性,留在人們的記憶之中了吧。附帶交待一下,葬禮後一周,固執的年輕橡木工買了一棟小屋,結婚了。此後,他多次到東京送來犀吉公寓的家具,又結實又漂亮。不過,犀吉這次到手的,卻不僅是新製作的家具。

  作為遺物,老爺爺留給犀吉的是大正天皇即位那年製作的溫莎椅子。據說床也給了犀吉。那橡樹材的小型軍艦,因為沒法挪移,所以僅在犀吉滯留峽谷期間,讓他睡睡,滿足一下。老爺爺也給了我一隻皮面的箱子。對我來說,這是第一次見到皮箱。說來,那皮箱不是向冒險家的哥哥學習,受到渡美誘惑的爺爺預先置下之物嗎?結果,祖父打消了啟程的念頭,把那只皮箱收在這幢老家陰暗的角落裡。據妹妹說,在去世的前幾天,爺爺傷感地說過這樣的話,批評了自己。「在感化院集體疏散時,帶弟弟讓他去是錯誤的。我錯了。自從那弟弟不在,我去找弟弟,我去找的朋友都那樣說。」我叮囑妹妹,在犀吉面前,千萬別提這件事。弗洛伊德式的爺爺是我的新發現,我因弟弟的緣故長期來不能原諒爺爺。我固執的憎惡是從爺爺那兒繼承下來的。

  葬禮之後,我們去追趕野性化了的我們的貓,老態龍鍾的牙醫師(第一部6章譯為齒醫者)。爺爺的葬禮,尤其是跳船舞的日本武尊,給鷹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已是事後,她也完全傾倒于犀吉所謂的長老。這樣,她並沒有直接去追趕,然而,在捕獲到她並沒愛過的老貓時,鷹子也勤快地協力相助。牙醫師雖已顯得老耄,卻完全野性化了,怎麼也不上我們的圈套。我們初次製作的埃及古代尼羅河上游狩獵家那樣的工具,把野性的貓作為對手進行戰鬥。那是一種瘋狂的狩獵。無數的野貓上了捕獾的圈套,一個個被驅散。不止一次,連黃鼠狼也上了圈套,把它關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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