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四五


  「為什麼,不行?」這回張開嘴唇,用極普通的說話方式說。那時,乾巴巴的蛋粉,像損壞的土壁似的,起了大片皺紋,僅有那大鼻子浮現在由無數裂縫形成的微波的水面上。犀吉跟金泰單獨兩人,問坐在臥室二小時之間,這位三十五歲的新婚妻子定然是頗為孤獨的。我打開臥室門,犀吉和金泰裸露著上半身,並排坐在傍晚時微暗的光線像蜂蜜似的充滿著的臥室的床鋪上。他們很像兄弟倆。金泰像受人哀憐的幼兒般,把自己的臉,埋在犀吉的肩膀和脖子間,一動不動。他像是被恐怖心的圈套,用五花大綁捆住了手腳。雖則現在他並不在等候那臨近的拳賽鐘聲。我忽而想起,在拉爾果·加巴裡埃羅的足下,窺視拉爾果褲衩內側般倒下的金泰的照片來。拉爾果·加巴裡埃羅的一擊,也許是扭曲金泰一生中所有細節,是這種扭曲中最壞的一擊。

  但是,犀吉在自己的肩上仍然扛著金泰的腦袋,很隨便地問著我。

  「金泰下一回合在次輕級量中決一雌雄哩。據說金泰既然在這回沒能取勝,目前暫不願作為日本冠軍上拳擊台啦。金泰訓練館的一夥人會反對吧,可我認為金泰以次輕量級出場搏鬥是很好的決心哦。從今晚起會有二、三次,金泰在跟我們一起的晚餐會上,至少不會每隔三十分鐘,要去嘔吐一次了吧。」說時,他聲調柔和突出意外。那語聲猶如閹割過的家畜之聲十分的柔和,不由得使我聽了臉紅耳赤。

  4

  那年秋天,犀吉、鷹子夫婦和我,坐進深紫色的奔馳,動身作東京—四國的汽車旅行,臨時行色匆匆。我們一行原想前去探望瀕臨死亡的老爺爺的,可我們在途中給四國掛去長途電話,才知老爺爺已經去世。這樣,我們的旅行成了出席老爺爺葬禮的奔喪之旅了。坐在車上渾身塵土的犀吉,自始至終啜泣不止。長老的死,使他受到如此沉重的打擊,對此,鷹子不用說,連我本人也感到困惑。

  把奔馳開上宇野—高松間的連絡船,我們渡過深夜的瀨戶內海時,(鷹子在奔馳車裡,裹著蘇格蘭制的金黑兩色的格子毛毯,躺著假寐。這毛毯原是犀吉作為給老爺爺的禮品,在出發前,在銀座進口洋貨店購買的,在陰暗的甲板上,犀吉和我吹著海風交談著。在這時,好久沒大講話的犀吉,又恢復了他冥想的饒舌勁,獨個兒喋喋不休。當我們背靠著船艙外壁,正在說話時,(大海一片漆黑)救生艇的背後,有位少年,是喝醉了酒呢?還是因船的震動暈船呢,發出像生病的小獸般的哀叫聲,嘔吐著,兩膝和兩手都抵在毛糙的甲板上。這時,來了個船員,非但不去照料他,反而粗暴地揪著少年後脖勁,硬拖到船舷側,叫他向海裡吐。我們憤慨之至。在這種時刻,犀吉為了警戒一下這船員,叫他後悔莫及,理應挺身而出,和他對抗的,可在這次,是由於老爺爺的死,使他灰心喪氣呢?抑或己不是那樣好勇鬥狠的年齡了呢?也只是生悶氣,臉色發黑,在一旁幹瞪著眼。他在上船前,洗淨了上半身和雙足,穿一身麻布夏服,甚至端正地系上了領帶,抽起那個佛吉尼亞葉子的金片煙。和鷹子結婚後,他重新有了個純銀的鄧希兒打火機,用它來點燃金片煙時,總覺得他眉宇之間已深深地刻上了皺紋,有些難看。在此之前,我和犀吉渡過這海是為參加蘇伊士戰爭義勇軍去籌措盤纏的時候,那時,犀吉眉間的皺紋並沒有這麼深。而且,我也是患麻疹那樣笨拙的生理狀態的年齡,而老爺爺則仍具有相當的威嚴,長期生活在峽谷裡……

  「我忘卻了這是日本哪個邊遠地區的故事呢,還是非洲草原部族的傳說。總之讀到過這樣的故事。一夥人在某處聚族而居,當老人將要死亡時,就把他抬到一個臨終者小屋的地方去。這是那地區到處都有的事啊。但是,這夥人還讓陪伴老人的陪落的年輕人一起悶坐在小屋裡。於是,年輕人可以從將死的老人那裡,聽得到關於逐漸接近他具體死亡情況的報告,像聽棒球的實況轉播似的。而且,對老人怎樣死去這一過程,他們自然也能親眼目睹。這就是那夥人的成人教育呐。一定是和平的,厭惡戰爭的部族習慣。我讀到此處,受到某種、強烈的、獨特的印象。於是,在長老去世前,我多麼想在長老身旁,聽到這種談話呵。啊,長老會以他那種語調,告訴我有關死是如何的一種秘密呢?我們真不該坐奔馳來,該坐噴氣機出發的呵!」犀吉這樣說,可堅持要坐奔馳訪問四國的峽谷的,原犀吉本人。而且,他把夏服和秋天的西服,每種兩套,裝上奔馳車內,目的在於穿著整齊,駕著奔馳車,出現在峽谷的長老面前。在犀聲和鷹子婚後取得的豪華生活中,顯示出這樣單純、坦率、自足的模樣的,實際並不多見。他對我的老爺爺,是想嘗試著作些孩子氣的示威遊行。

  海風吹得喉嚨火辣辣地疼痛,我說起在我受到他人恐嚇最激烈的時刻,妹妹可憐我,啜泣起來,祖父生氣了,便說「我才要死呐!」埋怨起來,一聽這,犀吉咬緊牙齒,直哼哼。接著,犀吉沉默不語,一反常態想繼續聽我說下去,因此,我打算說個笑話。講到祖父讀了我的小說,老和我說「要是沒有觀察力,是不行的,照這樣寫小說,你也成功不了!」說到此,犀吉突然興奮起來,「是的羅,我也那樣考慮的哦,觀察力比什麼都來得要緊!」這叫喊聲幾乎震撼了這艘聯絡船。

  這樣,我總感到有些氣餒,關於老爺爺稱讚犀吉說,唯有他才是能通過觀察思考事物的人的話,也就不想再提了。儘管如此,犀吉一直回憶著有關老爺爺的事,從聯絡船上小心謹慎地把我們的奔馳卸到碼頭的作業中,還說了那樣的話。「在你創作的戲劇裡,能否為我創造一位像長老那樣的人物呢?我只須有幾十天光吃蔬菜,就會瘦到五十公斤,把鬍子留起來,塗上銀粉讓它發光能演長老的角色哩。因為我完全記得長老的音容笑貌啊!」

  本來,我們最初計劃作去四國的峽谷汽車旅行時,我們就想把這次旅行作為很快為犀吉和鷹子的新劇場,創作戲曲的前期思想準備。如今犀吉激於演劇活動的熱情;他的語言,常常誇誇其談,但實際難以實現,或者從戲曲構造方面考慮,追求散漫(人們認為那些幾乎常常適合於電影而且是非散文的短篇電影)形象,結果,對我來說,在此前,很難發現能滿足他要求的片斷。於是,我們相互間就有協商的必要了。不管如何,我和犀吉協作,搞一些創作,這次便是最初的機會。齋木犀吉突然間對演劇活動的熱中又刺激了我,自己感覺到好像這次是使我從憂鬱症的泥沼中脫身的契機似的。最起碼,我已經要開始親自設法克服自己的憂鬱症了。我們的汽車旅行可以說,是自下雪天買進大力車以來,我們夢想的實現機會吧!但是,卑彌子已離我們而去,金泰開始了轉向次輕量級後第一仗的備戰訓練,不能參加。不過,倘若金泰有此願望,則犀吉也會放棄汽車旅行,去陪伴金泰練習的吧。但是,金泰卻執拗地主張獨個兒訓練。這是最近的一件事,據外電報道,當某個美國黑人重量級天才從戰後保持時間最長的冠軍寶座上被擊敗下臺之後,直到他奪還冠軍的復仇賽這段重要時刻,常常自己駕駛私人飛機,去向不明,躲避起來。這使我憶起這一次訓練中的金泰。金泰為了從那次致命的「擊敗」幻影中得到擺脫,不管進行了多少次快捷的步法技巧練習,也仍然徒勞無益。為此,他自己由於恐怖而顫粟,在訓練的最困難時刻,就想要遠離犀吉了吧。而犀吉,也許正是為了盡可能遠離金泰的訓練場所,從而計劃作四國的汽車旅遊的吧。

  雉子彥從犀吉夫婦那裡借來資金,剛開了一家進口的高級玩具商店。就像出售用正規的汽油引擎疾馳的豹牌賽車型塑料模型等玩具一類的店。那裡大致是他工作的洋貨店支店,他的職務是銷售主任助理,銷售額的盈利對他是極為有利的傭金來源,為他個人所得。雉子彥說將陸陸續續歸還從犀吉他們借來的資金。雉子彥的店鋪繁榮昌盛,他不能把店空關,因此不曾參加我們的旅行。

  犀吉向雉子彥的店家訂了貨,送來捕獾用漂亮的鐵圈套,把它裝在奔馳車後排座位上。我在旅行之際,自然一直跟捕獾的圈套同坐一起。我們的計劃是,訪問四國的峽谷,會見長老,捕回已經野性化的我們的貓。

  當出發準備大致就緒時,妹妹有電話打到我住所,告知祖父病危。那天深夜,我們匆匆離開東京。在大阪的旅館裡吃飯時,我讓犀吉和鷹子留在餐桌,自己起身去打電話,傳呼四國峽谷的小村,從快變成為老處女的妹妹那兒傳來了祖父去世的消息。我折回桌邊,告訴犀吉這不幸的消息時,心中難過極了。犀吉嗓泣聲聲,鷹子不知所措,一反她儀錶堂堂的常態,頗像個寄宿舍的女學生做錯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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