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四三


  鷹子穿著中國式的蘭色絲綢上繡各色花鳥的睡衣。剛想著她平日對其碩大的身軀,悠悠然漫不經心、沉甸甸地坐著的姿勢,可她卻異樣神經質似地常常去拉扯便衣的下擺,為的是把她裸露的腿子遮蓋起來。叫人看著不順眼。她全沒化妝,平素有頭髮覆蓋的額頭也完整地顯露在外。這樣,帶著鉛灰色陰影沒有生氣的臉龐,看來確實很大。她的額頭已開始撥頂,顯得又圓又寬,特別在右上角,有恰好能放得下大拇指肚的一處凹窪。在那裡,積存了汗水,會呈現膿一樣討厭的光點。而且,鼻子上現在也不施脂粉,鷹子的鼻子活像個麵包。儘管如此,這天深夜的鷹子,一點不醜陋。是一張沾滿汗水,像是潛入水中的獸類那樣,令人同情的臉。我對她抱有不矯飾的好感。當時,那犀吉對她在性交時獨特的癖性說過的話,竟一句也沒想起。看來在對面屋裡,像是彎曲到我自己體內那樣躺著的犀吉的又寬又長的脊背,把我們臨時聯繫在一起了吧。我們總覺得彼此同樣是受害者似的,和善而憂鬱地相對微笑。

  「犀吉君今天遇到種種不順心的事兒啊。」鷹子帶著三十五歲女人應有的威嚴和疲勞感,以深沉悅耳的語聲,並不像什麼喃喃私語,而是堅定地這麼說。「首先,一彈完吉它,你意然和我們不辭而去,對此,他介意得很哩。啊,他是怎麼啦?是怎麼啦?他像不如何是好似地說了二遍。這叫我憶起《巴求》初演之夜,莫裡安克①默然離席時,瓊·柯克托②說過的話。完全是一樣的呐。從此以後,柯克托和莫裡安成了仇人。」

  ①Frangois mauriac(1885~1970)法國詩人、作家。

  ②Jean Cocteaa(1989~1903)法國詩人。

  連這樣的會話,都要引用法國戲劇界的例子,這想必是×××鷹子生來的天性吧。好也罷歹也罷,我寬大為懷地聽著就是。要是在平日,我非得挖苦她幾句不可。

  「另外,犀吉君今天初次和金泰有點兒有不對勁呵!」

  「什麼!有那樣事!」

  「所以犀吉君也夠苦惱的哦。金泰對跟拉爾裡·加巴裡埃羅(是個像西班牙共和國時代首相名字的男子,是在菲律賓迎擊金泰的最輕級世界冠軍)的比賽,很有自信心。可犀吉君對這回比賽,認為金泰並不佔優勢。因此,犀吉君不想和金泰一起去菲律賓。於是,金泰不知為什麼,突然像個受申斥後撒嬌的孩子那樣生氣起來了。犀吉君要想出幾條不能去菲律賓的理由,可無論如何,也不能對金泰說穿你會輸;不明說就沒有不去菲律賓令人信服的理由;所以,今天金泰硬纏著犀吉君要問個究竟,講了些不愉快的話。因此,跟金泰不對勁啦!雉子彥來過電話,說金泰正坐在賓館的車庫裡哭。

  還是個冠軍呐!

  我心中黯然。在此之前,我自己也確信金泰會擊敗加巴裡埃羅的。但是,既然齋木犀吉這位金泰來的最大理解者那麼樣認為,則金泰怕是取勝無望了吧!那麼,金泰何必特地到菲律賓去吃敗仗?這是投在金泰光榮業績上的最初的陰影。我沒有再問那鷹子,鷹子也沉默無語。我們在相互的沉默中,看出彼此都已極度的疲勞了。於是,我們把鷹子搬來的毛巾毯,各各拿了一條,蓋在身上,鷹子在長椅上,我直接在地板上睡下了。我有時常常這樣考慮,為什麼那一夜鷹子不去睡在犀吉的身旁,我認為就在那一晚,我和鷹子對於犀吉可說構成了一種臨時夥伴關係的緣故吧。鷹子,在犀吉的光線照耀下,從我的身上,大概找到一些跟她共同的東西來了吧,而我,也從鷹子的態度中,找到自己時時感受的對於犀吉的反應。儘管如此,那一晚是齋木犀吉跟×××鷹子的結婚之夜,所以我扮演的角色頗為奇妙。結果,那一晚是形形色色不幸的徵兆趨於分明之夜。時間是一九××年八月三日。

  3

  當然,還不是所有敗局的徵兆,都像從洞中跳出來的鼴鼠,以危險的速度和無可挽回的絕望的印象,呈現在亮處的。毋寧說,從這時起,齋木犀吉身邊的友人們的生活,取得了各種飛躍,加深了冒險色彩。關於金泰向世界冠軍的挑戰,也由於犀吉一旦決定不跟他同去菲律賓之後,為盡可能以最好的條件收聽菲律賓轉播的現場實況,在他和鷹子的公寓裡,開始安裝如同地下秘密電臺那樣的大型接收設備(其至可以發報!)這可說是欺騙的行為,但犀吉卻滿懷熱情,投入這一工作。犀吉從鷹子的父親的弱電機製造廠,運來所需零部件,甚至誘使一位工程師,長期留在他的公寓裡,以便完成這套巨大的裝置。那位工程師興許在×××鷹子的父親的公司裡是唯一一位犀吉的同情者。我們把他跟當時尚未引退的相撲力士松登相比擬,稱之為馬君。馬君身短體胖,像個醜陋的中年婦女,可一旦從事某項工作,跟進攻時的松登那樣,速度十分驚人。馬君雖是所謂企業內的獨特者(Out-sider),又是弱電機製造廠的工程師;可對有關高爐的熱處理技術,還取得特別許可。在公司裡,只消耗掉他本人很小一點能量;下班鈴聲一響,馬上就向著他頭腦中滋生的多種發明,像松登那樣低下頭哼唱著,向前挺進。在那時,他興趣所在是把犀吉的公寓改成小型的廣播台。每天清晨他在小型載重車上,載滿×××弱電機的器材,來到犀吉的公寓,工作到深夜。他的做法常帶有狂熱性質。他從公司乘來的小型載重車,那司機是個短小身材、神情憂鬱的青年,可馬君仍然引著這青年,向我們作了介紹。我們大家都學著馬君稱他阿曉。說來滑稽,憑我的記憶,這是他的姓,還是名,卻不甚分明。總之,我們把他叫阿曉,其文字和讀音,作為表現他的一個標記,非常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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