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三八


  「哦,明白了,是合法的夫妻呐。這回又合法地正式離婚啦?我想犀吉要是掛上了重婚罪!可就糟了。」我越說越愚蠢了。

  「重婚罪?什麼?在這二十世紀的後半期?」

  「這個,還是有的吧。」

  「別說傻話吧。」卑彌子說。

  我憮然地喝了口威士忌。那已像水一樣對我的喉嚨沒一點刺激。我只在默禱上蒼,別讓那卑彌子懷了孕。

  「亨利·米勒呢,在手提包裡,還給你吧。」車子開了一會兒,卑彌子這樣說。

  我再次把頭伸到卑彌子的膝蓋邊,收回那本被化妝水以及其他來歷不明的東西沾汙得像溝鼠似的亨利·米勒。在取回借給女友的書的一瞬間,我激怒得幾乎要引發羊癇瘋。在這時,恨不得汪、汪地吠叫著,把卑彌子用力踏在加速器上的腳,咬上一口。

  可卑彌子對我那時心中的動向,全然不在乎。

  「記得亨利·米勒讀到的《性交之國》嗎?我麼,就認為跟犀吉住過這性交之國呐。犀吉被齋木獅子吉演戲天才的亡靈指引著,在沒遇見那女財主之前,就是那樣的呵。當我也在幸福的時候,並沒讀過亨利·米勒,不過,昨天讀了這本書,啊,這才明白了。那時,犀吉常對我說,這一類話。《而且,現在我又在這裡了,劃著小小的獨木舟,順流而下。你想要什麼,什麼都奉獻給你——免費。這裡是性交之國。》這樣我通過亨利·米勒,說出了對犀吉的思念,原因就在這兒唷。」

  她以像跟犀吉離婚了百年之久,述說多年前往事的口吻,這樣地回憶前情。我像愚蠢的孩子樣,輕易地忍下了書被弄髒的怨氣。

  「可亨利·米勒還說過其他不少事兒。我仿佛感到就在描寫我自己哩,不知在哪一頁?待會兒你查一下原話,大約是這麼說的呐,「這女子是為享受交合而生的女子之一,對人生既沒目標,也沒野心,不嫉妒,不發牢騷,性格開朗,因而智力出眾。」不是嗎?你不認為就是在說我嗎?你看到過我和犀吉在黎明時非常高明地享受交合樂趣的情景吧?我有自信,曾在犀吉的性交王國裡呆過的呵!」

  說完話,卑彌子忽而啜泣起來,兩手離開方向盤,用雙拳去試淚水,可一面仍用腳踏住加速器。

  僅此一瞬間,我品嘗到生命的危險了。而且,這危險感覺猛地衝擊著我。我順口這樣叫嚷。

  「倘若你還想再婚,跟我結婚不好嗎?」

  倉卒之間,提出了這樣誠懇的要求,連我自己的耳朵也再次發起抖來。

  卑彌子像沒聽見似的暫且沉默著。接著像個欲望不得滿足的女大學生,旁若無人地作著醜想相,大笑起來。我不快地沉默不語,至於我的求婚動儀被一腳賜開,倒也不在話下,因為我早有朋友妹妹那個未婚妻這一事實的存在,而且我又無意急著結婚。再說,要結婚,我至少非消瘦十公斤不可。只是,在此場合開口大笑的卑彌子如少女般的瘋狂相,和她平日的英雄氣概很不相稱,未免遺憾。我們沉默著讓大力車向前疾馳,不久進入橫濱。

  突然,大力車發出劇烈的刹車聲(我還以為是車身裂成兩半呢),停了車。我把沾汙的亨利·米勒緊抱在胸間,頭部撞上了擋風玻璃。

  「怎麼的啦?」我好容易坐正了身子,隨後呻吟著說。「不過隨便找個地方,停車啦。」卑彌子自己也喘著粗氣恨恨地回答。

  「我倒像覺得你看到了什麼鬼影子,才刹車的呐。」「或是看到了我生的十個嬰兒在車前爬行嗎?嘿嘿嘿。」卑彌子裝作魔女樣這麼說。

  「我可沒有那麼認為呵。」

  「你,在這裡下車不?」卑彌子說。

  「哦,行啊。正巧我困倦極了。」我在海港這邊。找個廉價旅館睡覺去!」

  「這車,暫時借用一下行嗎?」卑彌子意外恭敬地說。「犀吉君不會再坐這輛車啦。」

  「哦,可以,借給你用。反正我不會開車。」

  「那麼,再見了。」

  「再見。」

  「再婚的事,多承你關心,謝謝。」

  「這沒有什麼。」我對像活海綿那樣,被傷感心情的水浸透的卑彌子不再多說。

  我們車背後的其他車輛行列在小題大做地發牢騷抱怨。我下了車。那是鄰近市內電車的專用地區,透過紅色玻璃,像紅色針似的一束束燈光下,車裡的卑彌子看來異常嚴肅。她那像老鼠一樣小小的尖腦袋,跟印第安人一樣的紅黑色,不合季節的汗珠像獸脂似地粘附在她凹陷的眼眶邊。她似乎一下露出像乞丐那樣的眼色。另外,踏出車門外,才知她身上有股什麼刺鼻的氣味。

  興許定然是好多天沒洗澡了。背後的喇叭聲和叫喊聲又在威協著我們。我只得用力關上車門。那時,從卑彌子的整個臉上,像被揍拳擊家的臉上那樣,飄落下霧一般的汗粒。大力車像以運動的賽車那樣的初速度,向前開行,從跟隨其後的別人車上,各種各樣的叫駡聲,全都射向專用地區微紅的燈光下的我。

  在道路對面的遠處,鷹子父親的公司弱電機製造廠的令人震懾的廣告塔,如城堡樣巍然聳立。據我所知,卑彌子發現了那廣告塔,也曾把車煞住似的。若如此,則那個如今形單影隻,駕著大力車狂奔疾馳的卑彌子,難道是驅動著那輛半新舊的汽車,敢於面對那光耀奪目的廣告塔——二十世紀的風車(這無疑是由經濟增長率啦,消費高潮啦之類如夢幻般然而氣焰萬丈的淘金熱在瘋狂地開足馬力使之旋轉的)進行挑戰的一個歇斯底里而有傷感癖的叛逆性嗎?這倒是一種可笑而又可悲的新聞啦。事實是,作者對她確實放心不下,那天也曾頂著帶有海洋氣息的深夜的風,花了好長時間,一直跑到廣告塔下面,實地查看過。不用說,大力車,連同車內的卑彌子,在這兒出車禍,機毀人亡之類的事,確實沒有發生。說到底,最最傷感的依舊是我這個患憂鬱症的青年作家。可我,對這次徒勞的長距離步行,至今無怨無悔。原因是,就在那個深夜,卑彌子確實沒有再一次驅動大力車,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作者心中時時生疑,既然卑彌子深夜醉後駕車,並沒在廣告塔下撞車喪生,不是還可以敷演出一段戲劇性的情節來嗎?這卻不合作者心意。原因是,卑彌子雖只是個心浮氣躁,剛愎自用,有時還呈現出傷感癖的小女子,可她是個在嬌小的外形中,不時流露出剛強性格的女性。她雖也有些隨俗之處,可卻微不足道。她對我的臆測,是決然不會贊同的。而且她又不為×××鷹子所豢養。

  自從卑彌子在我們中間忽而消聲匿跡之後,犀吉我,還有鷹子,不用說,都曾竭力沒法四處尋找。其中尤以鷹子最為熱心。一是因為她從此少了一位新戲劇運動最佳的女演員人才,二是她唯恐犀吉會去哪個隱蔽的場所和卑彌子暗中幽會。犀吉屢屢當著鷹子的面,無限深情地懷念起卑彌子的性的能力。這個而立之年的女子,儘管作為她對其藝術運動員感的推動力,使性交帶有嚴重偏執狂的性質,可結果,只因她和比她年輕的夫君,僅能進行不甚完滿的性交涉,致使她每每絕望得心碎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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