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三七


  「就是說,只有你才不想吃別人家的肉哩。」卑彌子依舊在打著嗝兒,奚落我說。

  「想在我們的劇場,以犀吉為主角,上演你最初的戲曲呐。」鷹子毫不理會卑彌子的醉態,更加冷靜地,猶如做夢般地說。

  酣醉程度不亞於卑彌子的我,竟完全同意了鷹子的建議。一轉念,自己也不得不驚詫感到慚愧。原因是鷹子連一毫升的酒也沒喝,而我,則毫不客氣地把那請客酒蘇格蘭威士忌幹了不少杯,從而直接導致了這樣的後果。在我那酒酣耳熱時昏沉的腦海中,頻頻出現一篇小說中的一節內容。那是英國的小說呢?還是法國的小說,卻也不甚分明。其中有個詞是Sober或是Sober,總之,不是英語就是法語,意為「清醒」(即沒喝醉時的樣子)的形容同。有位年輕母親,她老頭兒愛喝酒,故她對自己的孩子這樣說,今後要用Sober的眼光看待人生道路上的事物。總之,以Sober的感覺處理人生的人,有時的確容易擊敗酗酒的醉漢的。就像現在,鷹子不是把我們大夥兒就這樣輕輕易易任意擺佈了嗎!這樣,在我酒醉昏憒的腦袋中,自怨自艾地發起了牢騷。

  齋木犀吉幾乎要沉睡了。卑彌子喚來高個子侍者,像是有什麼不便轉達的事,卻硬要他去轉達似的。金泰和雉子彥興致越來越高,臉紅得像西紅柿,在歡快地交談。交談內容像是圍繞金泰新的比賽似的。對於金泰,已全無那次在比賽場休息室裡跟恐怖作鬥爭的驚人的緊張之感了。有時看來只像個是肌肉發達的白癡。至於雉子彥,由於飯飽酒醉,每一微笑,白色的眼尿樣的淚水便流滿血紅的臉頰。越來越精神渙散。想來我也醉得不像樣子了吧。唯有鷹子沒喝酒,威風十足,大高鼻子翹得像海軍大將的帽檐……

  這使我想起法國表現派畫家以戰爭為主題的大幅醜陋的繪畫來。在戰場上,一些猛禽把遍地橫臥的屍體踩得亂七八糟,傲然屹立,睥睨四周。醉飽之後的我們,就如那些屍體,而鷹子則如踐踏著我們的猛禽。我反復思考這樣毫不沾邊的事兒,一面仍然喝著剛送上桌的酒。

  一會兒,突然間,卑彌子大聲喊叫起來。

  「我想對亨利·米勒①……」

  ①亨利·米勒美國作家HenryMiller。

  「亨利·米勒我在紐約機場曾經見到過他哩。」鷹子給人以像有的鳥那種印象,冷冷地說。「那不是什麼稀罕事。」卑彌子依舊有氣無力地在抗爭。「那不是什麼稀罕事。」正要入睡的犀吉在睡眠深處的邊緣上拼命掙扎著保持平衡,說了這一句。這大約是他這一晚唯一一句支持卑彌子的話。

  「當然,不稀罕。不過,有時說說尋常事也無妨,特別在此刻。」鷹子說。

  「只有要緊的事,才值得經常說!」卑彌子在說教了。

  ×××鷹子沉默了數秒,擊退了那嬌小的女醉鬼。接著高聲說:

  「那麼,散了吧,今晚上,謝謝大家啦。」

  這一聲壓倒全場的客套話,使犀吉等一夥人立刻恢復了原氣。

  四川菜肴的帳單,只須鷹子簽個字就完事。瞅著鷹子簽名之手的犀吉,因酒醉披上了厚厚的大衣,他的臉上,一刹那,豔羨之情,猶如點燃了一盞遠方的燈。對我來說,再次意識到犀吉對豪華生活的渴慕,這種癖好似乎是他天生的性格。對此,我感到說不出的恥辱,我的目光從鷹子和犀吉那裡移開。

  出了餐廳,我們只得分手,過去,在還沒鷹子出場那會兒,我和犀吉的宴會,經常是沒完沒了地繼續,一直鬧得大醉發瘋不可開交而後已。那深葡萄酒色的奔馳車現在還是鷹子所有。理所當然,犀吉和鷹子並著肩走向奔馳車。卑彌子則獨自走向我們的大力車。三個人在各自的車前,停下腳步,相互對看了一眼。犀吉、鷹子和卑彌子還在遠望著在餐廳仿中國式的拱廊下,由紅、藍兩色的燈泡,把頭髮和臉頰像妖精般染成多層到處轉悠的我、雉子彥和金泰。在此場合,總能不失常態的金泰,極其謹慎地顯露出得勝後的拳擊家的風姿。

  「這樣吧,明天一早,我要參加訓練的,再見了!」他帶著幾分過分快活的語調喊叫著。而後,再次揮動著相互緊握的兩腕,向地鐵車站方向走去。

  最可憐的是雉子彥。他向犀吉他們的奔馳移動了二三步。但是,犀吉和鷹子都對他表示出十分冷淡的神情。雉子彥對此非常敏感,多少帶點女性性格的自卑心理。於是雉子彥慢慢把轉向卑彌子,帶著面首似的庸俗媚態小心翼翼地低聲說。

  「卑彌子,一起走好嗎?」

  「不行啊。我今晚打算跟患憂鬱症的作家談論亨利·米勒呢。」卑彌子十分冷淡地說。

  「啊,好吧,好吧,我是個孤單的人呵。」雉子彥以可憐的聲調說,我真懷疑他是否在啜泣。

  「說那樣的話,就是你的性格不好啦。雉子彥,你的摩托車不是放在店裡嗎?帶你搭趁到那邊去吧。」鷹子說。

  我受到極難受的打擊。雉子彥確已置身於鷹子的勢力範圍之內。看來鷹子定然具備在自己的身邊形成一個沙龍式的磁場的能力。而如今的沙龍女王,跟犀吉結了婚,似乎打算使他的前妻及友人們一概(包括我自身!)心甘情願也置身於她自己的巨大的翅膀下面。我無意間以責備的目光,凝視著犀吉。他早已坐在駕駛席鷹子的側邊。並為雉子彥打開了後座車門。接著,他忽而微笑著回看了我一眼,躊躇滿志地搖了搖頭。奔馳一啟動,我和卑彌子兩個人,現已被甩在寒磣的大力車旁。我就犀吉搖頭的用意思考起來。答案無須明說,他此刻作為卑彌子傷心劇的見證人,巧妙的利用了我,因而得到滿足,當然可以心情暢快地進入他和鷹子的新的領域中去。

  「喂,別發呆,上車怎麼樣?愛聞那奔馳的廢氣嗎!」卑彌子急躁地喊呼。

  「我無暇生她的氣,只能精疲力盡慢條斯理地在卑彌子身旁落坐。卑彌子根本不顧什麼交通規則,極其莽撞地拐了個U字彎,在奔馳的相反方向上駕駛著大力車,絕塵而去。我雖沒抱什麼特別的希望,可仍然留著心回頭看一下後車座,找一找是否有啤酒罐之類滾落在座位下。

  「若是威士忌,倒有一瓶蘇格蘭,裝在我的衣袋裡呐。」卑彌子像是喝醉酒似地很快瞭解到我的意圖,這麼說,「反正是那位女財主付的帳,我讓那侍者送了一瓶來的嘛!」

  我以傷感的心情想到無論誰現都已受到了鷹子沙龍教育的感化了,甚至卑彌子也不例外。即使如此,我仍然彎腰屈身在卑彌子的裙子旁從像狗似地蹲著的大手提皮包裡掏出一個黑白兩色的瓶子,打開用鐵絲縛緊的瓶塞,就著瓶子喝了一口。卑彌子伸出一隻手,也照樣喝了一口。這就是落漠淘氣的我們兩個人的喝酒方式。這一晚,卑彌子要說是駕駛,則顯然醉過了頭。但她仍在繼續喝酒。我乘在她駕駛的汽車上,卻沒去阻止她從瓶裡直接喝威士忌,這僅是因為自己喝酒醉麻痹了,因而毫無危險感覺呢?還是我和卑彌子已都陷入了粗野的破罐子破摔的感情之中去了呢?即便如此,那時麵團團的我,不論被哪樣酒鬼的運動賽車邀上車去,看來都不會拒絕的吧。由於此,我和卑彌子以猶如乘坐旋轉木馬的孩子似的安謐神情,聽任那大力車在深夜的道路上狂奔疾馳。

  「那麼,你們正式結婚過嗎?」我問了這麼句傻話。「正式?你不常見到我們這樣正正式式的夫妻吧?」卑彌子憤憤然喊叫一聲,可仍然頹然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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