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三五


  結果,遲了一小時,才趕到新橋的餐館(那家四川料理店前,有沾滿塵埃叫我們思念的大力車和另一輛擦得鋥亮威風十足的紫葡萄色的大型奔馳車並列在一起。我心想,那輛奔馳車,該是犀吉的新情人為他買的車子吧。)犀吉他們的宴會已進行到熱鬧階段。除了犀吉的新情人,我的熟人,全都對我過於發福的身段發出了歎息聲。我越來越臉紅了。犀吉給我介紹他的新情人。×××鷹子比在週刊雜誌照相凹版上看到的肥胖得多,濃妝的皮膚顯得老氣,比照片格外威嚴,但因沒有令人不快之感顯得美貌動人。鷹子的特徵,實際上,放在眼前看,頭、臉、裝束打扮,即便是整個身體,真的可說是異常高大,豐滿,鷹子肉體上的所有細部,與卑彌子相比約為其二倍半。乳房之類給人以柔軟鬆弛之感,可寬廣的胸部,高高隆起,像從兩腋下擴展到背部,腹部和臀部竟從中國式樣的木椅邊緣露了出來。尤其顯著的是她的鼻子特別大。還有一點,對於這三十歲的富家之女,說來並不顯得意外,她雖有些自傲自大,卻給人以多少有些憂傷嫺靜的印象。這些都令人產生好感。據說鷹子對酒精飲料,一滴不沾,可她比犀吉等這些酒徒們任何一個血色都好,顯示出毛細血管及紅潤的皮膚。我們相互間紅著臉,互換了初見面的寒暄語。「你最近一直保持沉默哩。而且,比起你最初出版的小說集扉頁上的照片,胖得很多呵。」鷹子說,是帶些威嚴的粗嗓音,坦白說,很有魅力。犀吉真有物色好嗓音女子的才能。「胖一點好哩,瘦小了帶上眼鏡照個相什麼的,不是像海馬那樣一副滑稽相啦?卑彌子以讓人一聽就知道已經喝醉了那樣的腔調向我伸出了援手。我感到又反感又依戀,這才正面對卑彌子瞧了一眼,她看來已經精疲力盡。酒醉和疲勞把她嬌小的頭部縮小成像個斑鶇頭。而且,她那目光灼灼、引人注目的眼睛,如今顯得渾沌模糊,沒有生氣。我胸部像被勒緊了似的。看上去唯有她,形容憔悴。雉子彥、金泰以及犀吉本人,似乎都比二月前健壯得多。他們一齊穿了做工講究的新制春裝,看來闊綽得很。他們究竟怎樣去依賴鷹子的,明人不必細說。獨有卑彌子仍穿著跟我們一起去看金泰比賽時的髒兮兮的服裝。我向著卑彌子傳去友好的微笑,卻不料她報以憤慨似的愁苦臉色。我感到狼狽不堪,自己的臉直紅到耳邊。我知道,卑彌子認為我肥胖得有些過分,醜陋得叫人不忍瞧看。卑彌子時時在極其基本的部分上著實地傷害過我。她像本能地具備刺痛別人毒針的,小赤魟那樣對待我。但是我早已過了因自己外貌醜陋受到指摘,從而,一蹶不振那樣的,浪漫蒂克的年齡,而且我的肥胖也早有自知之明了。為此,我並不過於計較,便起首把剛端上桌的菜肴挾進小碟吃了起來。那是油煎的米粉薄餅,先盛在船型的大盆裡,再澆上用蝦做的粘糊糊的熱湯汁的一道菜。侍者以誇張的手法一澆上湯計,乾巴巴的餅上隨即發出吱吱的響聲,吸收進紅紅的湯汁,馬上就變軟,下沉到湯汁的海洋之中了。我頗欣賞中國菜美名,可因在這次小宴上過於拘禮的緣故吧,連有些印象的菜肴名稱也沒記得清。當我在吃這道料理時,犀吉忙活著把在我到達前已經上桌的菜,從冷盤起,每一樣都為我撥些到小碟裡。他還像二年前在銀座德國餐廳時那樣,熱情地介紹菜肴,又為我挑選適合我狀態(是指我頭腦中的狀態呢?還是指過胖的肉體狀態呢?卻就不甚分明了)的開胃酒,並沒十分考慮,就給我要了冰冷的曼哈頓雞尾酒。我發現犀吉的熱情用到與在我請客時的情況,簡直無法相比,令我沮喪。

  「那麼,先幹一杯。再談我們正事吧!在電話裡已經大致說過了,可鷹自己特別要跟你談談哩。」經過一個段落,犀吉這樣說。

  所謂鷹大約是齋木犀吉和他一夥人對鷹子的稱呼吧。我喝了一杯。在雞尾酒杯薄而堅硬的邊緣上,有霜一樣的冰黏附著,杜松香味像海邊的臭氧漂著清香味,那是我的生涯中最上等的一杯曼哈頓。

  我又像陷在犀吉詐騙術的蜘蛛網裡的蛟蜻蛤從漏斗狀的洞穴中飛出的瞬間,又喪失掉戰鬥力,變得軟弱起來,重新被擒了。可孤獨的我,還是充分具備蟻獅蛟蜻蛤幼蟲那樣的多疑性制裁的。我喝光了雞尾酒,侍者隨即送來威士忌味濃的薑汁酒,還說儘管含量不多,卻是蘇格蘭頭等的威士忌。只有鷹一個人喝白開水,其餘都喝這薑汁酒,犀吉、金泰和雉子彥,興致高唱醉了酒。卑彌子越來越絕望地喝得大醉,一個人悶看頭,頭頸搖得像鐘擺運動,可仍在痛飲。

  「那麼,鷹,說吧!」犀吉對著在他邊上單喝開水的、大鼻子情人高興地說。宣佈開球。

  「我想發起個新的戲劇運動。像在巴黎年輕的尼吉拉、巴達約搞的那樣。您知道尼古拉、巴達約嗎?」

  「不知道。「是讓約納斯柯①最先全面承認的一個天才。約納斯柯,不用說,您知道的吧?」

  ①法國劇作家。

  「若說這又不知道,那是在說謊。」犀吉先發制人。「啊,讀過《禿髮女歌手》的劇本,」我吃著鮑魚,邊以抱怨的心情作答。對於患憂鬱症的我,這樣的文學性會話,就足以引起我胃部的鬱悶感覺。倘若再問我莎士比亞可知道。則我會像鯨魚那樣猛地吐出芥末色的湯來的吧。

  「《禿髮女歌手》和《學習》是巴達約在巴黎由希歐特劇場,多年來久演不衰的劇目。我計劃在東京造一座像由希歐特那樣的小劇場。這是我從十四歲那年起一直夢寐以求的事呵!」

  我自然在空想著那野心勃勃欲壑難填的大鼻子少女。卑彌子仍在晃動著腦袋,冷冷發出短笑;顯示出她和我同樣在注意著。犀吉並沒責難卑彌子,只浮現出羞澀的微笑,吃著冷盆裡的剩菜。金泰和雉子彥到此已對我們的會話不感興趣,天真地品味著四川省風味的粥。

  「若是你也去一趟巴黎,就自然明白那由希歐特劇場之類,是極其狹小破舊肮髒的劇場。只是,尼古拉·巴達約的才能,在那裡得到了無與倫比的發揮呐。要是我,也能在東京買下個這樣的劇場就好了。說實話,在新宿有這麼個目標,就是新聞電影劇場哩。之後,只須再發掘出像尼古拉·巴達約那樣的人才啦!而且,我已發現了齋木獅子吉的兒子了。」

  鷹子大膽地劈口說了出來。

  卑彌子又像受驚的小鳥般嘿嘿一笑。我看看犀吉。他咽喉處直到臉部全都通紅。(不單因為酒醉),此時正在微笑著。而後,突然之間,他從我的目光中看出嘲笑的根芽,決心立即把它掐掉。

  「因為我本來是演員麼!你不是說也看過我邀戀人去乘直升飛機的場景嗎。在那部臭氣沖天的電影裡。另外,鷹要在我們劇場公演的劇目,除翻譯約納期科的劇本,其餘全都想以你的原作來填補。所以,你也總不能光看著我在那兒冷笑吧。」他像在威脅我似地說。

  這回輪到我吃驚地定睛注視那鷹子啦。可鷹子卻滿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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