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三四


  8

  這天,我和犀吉的齟齬,並沒發展到爭吵互毆的地步。但在其後的兩個月,犀吉就沒再在我面前出現。當然,卑彌子、雉子彥、金泰這些在齋木犀吉強烈光束照射下的一夥人,一個也沒來訪過。我的憂鬱症很快又復發,而且越來越嚴重。每日裡,我騎著自行車,在陌生的街頭巷尾,兜遊四小時,(這是個多雨的冬末,我經常身沾泥水,愁眉苦臉,穿行在泥濘的道路上。)回到家中,則鍛煉腹肌,做減掉腰部脂肪的乏味體操,到深夜,經常喝得酩酊大醉。而且,我竟像娼婦那樣,無止境地發起胖來。有天傍晚,我正在道路上,有群小孩,看到我滾圓肥胖的蒼白的臉上,呈現出暗灰色,叫他們發怵,大夥兒發聲喊四散逃跑,還時時回頭來順手拿起石頭向我砸來。致使我右眼下的眼袋受了傷,影響視力。或許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體驗了。過不久,那煩人的,污濁的狂風勁吹的春天終於到來。

  我開始疑心齋木犀吉莫非要從我的小世界中進行第三次的失蹤嗎?把我扔在憂鬱症和無所作為的泥淖裡,犀吉莫非要歡欣雀躍地出發去哪個充滿驚人的冒險之光的遙遠地方去啦?興許還帶了他新的情人吧。於是,我常常一再回味自己批評犀吉那種倫理家的話語,感到有些自我厭惡。倫理家式的話語經常是雙刃的劍,是向天吐去的唾沫。不受倫理家話語的毒害的也只有那引進從不想把倫理家的話語放上自己嘴巴的無賴漢或低能兒。「你就準備這麼樣度過這現實生活嗎?照那樣的做法搞下去,你以為就能永遠不感到恥辱嗎?」我對犀吉講了這樣盛氣淩人的話。(儘管作為可憐的聲音,在自己耳邊回蕩。)但在孤獨的夢境中,重新出現的這種話語,不啻對於肝臟因飲酒過量從而痛楚的我的自身,加上一擊。這時的我,在睡眠中,常常放聲哭泣。奧頓說「任是鋼鐵英雄漢,夜半也有傷心時。」又說「每到無人處,落淚易,高興難。」我不想去考慮,自己憂鬱症的新症狀,直接來源於與齋木犀吉的別離。不過,說來難以否定,我的憂鬱症,跟和犀吉在一起的快樂相比,現在更加嚴重而且危險了。我自患憂鬱症以來,已不讀書不寫文章了,然而,現在由於對越來越加深的憂鬱症的恐怖心理,反而再次考慮開始工作的事,從事小說以外的文藝類工作。不過,在實際上,什麼工作也沒有著手進行。在這段時間裡,一天二十四小時,倒有二十個小時醒著,一味專心搞體操,豐盛的飯食當心著一天要吃八餐。我像肥胖型的力士模樣,胖臉的寬度增大了一倍。不管怎樣專心搞體操,我的腰部仍然堆著脂肪,走路像狗熊似地一步一步往前蹭。根據有名的美國叛逆作家開出的一覽表,認為像狗熊那樣一步步蹭著行走的人是順應主義者……

  在此情況下,一天,突然間,齋木犀吉來了電話,雖已隔了二月之久,他還像二小時前剛分手那樣,談話方式十分輕快。給人以親密無間和幼稚天真的印象。那也是犀吉與眾不同的一種特殊技能吧。如今想來,對我來說,他胸中有顆像豬一樣怯懦的心,可在表面上,仍能若無其事地施展詐術呢?還是因為是他生來的性格使然呢?(倘若真有所謂與生俱來的性格,至今還是一個謎。

  犀吉談得高興,用激動的語聲,說要邀我去吃晚飯。他和卑彌子、金泰、雉子彥、加上他新結識的女友,一起去參加新橋一家四川料理餐廳的晚餐,就在一小時之後。我窩囊得馬上手足癱軟,喪失掉反抗心。這瞬間,我感到倘若自己今晚上有什麼想納入胃裡的料理,就非得跑遍全世界去找四川料理不可。我儘管稍稍對那樣的自己感到羞愧,嘶啞了語聲,可仍然欣欣然接受邀請,並預感到在剃去長了幾周的兩頰和下顎處鬍鬚時的硬度和皮膚的痛楚之類。犀吉這時十分從容。當我一允諾,犀吉更加若無其事像唱歌般輕鬆地說:「說來也可能又要受到你的挖苦,我大致卻也如過去對你的回答那樣,新的女友也有了,卑彌子和我的夫妻生活也進行得順利。如,三個人都能非常和諧地相處。但是,和你預言相反,一旦我和卑彌子離了婚,和女友結了婚之後,這一新的組合,當然也包括卑彌子、又會和諧地相處下去的啊。因此,想請你當個證人。說實話我是喜歡這一種的形式主義的。」

  「一切都說定啦?誰都滿意了嗎?」

  「啊,那當然羅,尤其因為卑彌子就是這一計劃最初的發起人麼,可不知你可有什麼不滿意之處?」

  「為什麼要選我當證人?而且,所謂證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今晚上,在我們友人中,可以說是訂婚式的晚會,因此需要個證人,除你之外,沒人為我們作證人啦!」犀吉就有這樣的明顯特性,他能突然發揮令人依戀的溫和性格,像撒嬌的孩子那樣厚起臉皮說:「而且,我的新朋友非常想見見你,卑彌子也邀你來。總之,我非把新的老婆給你介紹不可呵。你不是也僅僅知道她的名字嗎?她叫×××鷹子。」

  「啊,知道,知道。」我感到像是無意間上了犀吉的圈套,沒奈何隨聲附和著。

  確實,我早知道其人之名。在週刊雜誌的照相凹版上就曾見過她的玉照。她是弱電氣機械大製造廠經理之女。三十五歲,十分美貌,是從幼年時起一直在國外受教育的戲劇愛好者。以上這些事,首先一一浮現在我的腦際。

  「那麼,快來啊,別讓我們等著。你不會討厭四川菜吧?

  辛的菜肴可喜歡?」犀吉一說完,隨手掛斷了電話。

  接著,我匆匆地剃須、著裝,一看,在原先約好的時間內,肯定趕不及了。因為從我所住的街鎮到市中心,需要一小時,可我光剃須一項就花了三十分鐘,儘管這樣,從兩頰到喉嚨,全都剃出了血。卑彌子對犀吉的新情人,曾形容過她是有錢的女靠山,可×××鷹子確實也當之無愧。同時,她又是值得犀吉迷戀的那種類型的女性。對此我再次感到有些吃驚。不過,這也是我僅僅根據週刊雜誌上的報道所得的,不負責任的空想而已。

  那天,正是這年裡一個鬱悶的初春日子,天氣還算過得去。到傍晚,從陰霾的天空,吹來一股帶雨(並不特別不快)的暖風。我儘管稍有嫌惡和羞愧,但顯然十分喜悅、像喝醉了酒似地看著不整潔的發紅的耳朵,勒緊了領帶,出發去新橋。好些日子沒外出了,這時,車輛疲遝,加以病後虛弱,更覺得兩眼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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