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二八


  「那是卑彌子熟悉的地方呵,大家一起來,出發去兜風。為了在下雪天保險些,可纏上根鏈條,據說今天這場雪是二十年未遇的大雪哩。」雉子彥叫喊起來。

  「犀吉出門去了。所以我要等著犀吉來聯繫的。讓卑彌子一個人去吧。」我對著話筒一叫喊,只聽得從書房那邊傳來卑彌子的大聲叫嚷,好哇!

  「好吧,那就讓我們先獨自享受一下駕駛的樂趣吧!汽車這玩意兒,大抵也跟家畜一樣,來到新的飼養人那裡,對首先遇到的人,是最親近不過的呵。在你持有大力車的期間,要一直後悔到底呢?」雉子彥向我說了這些不可理解的話,掛斷了電話,一面高聲大笑。

  我回到書房,只見卑彌子在書架前唱著(必基卡)(俄語:暖爐),現出精明的臉色站立著在找書。下雪之夜,愉快的暖爐,暖爐,燃燒吧,跟你說,從前,從前哦,燃燒吧,暖爐。卑彌子這樣唱著。在她的屬性之中,最有魅力的,是那渾厚的嗓音。窗外的雪不斷地在下,已是一派冬日傍晚的景色了,稍有積雪覆蓋的杜鵑花叢和喜馬拉雅杉、桂花等在黑暗的窗外,自身的白色光分外顯眼。在我的書房裡,汽油爐燒得正旺,卑彌子選擇的歌子也合時宜。不過,若說要再加和卑彌子過分地交談,我可不能奉陪了。

  「你不是有很多書嗎?全都讀過啦?還是讀了六成?犀吉迷上了一本書,就長時間捨不得離開哩。啊,這一本《享利·米勒》,想借一下呐。」卑彌子說完,沒等我回話,就從書架上抽將出來,把這硬封面的書硬塞進她那個放滿化妝品的大手提包裡去。我心裡哇地大叫一聲,閉上了眼睛。究竟對於年輕姑娘要喚起她們對書籍的尊敬之感,這種嘗試是否有成功的可能?特別是在那姑娘已經結了婚,對人生毫沒顧忌的場合。

  「我和犀吉在這裡等著啦,你去一下吧?我趁卑彌子對我珍藏的其他書籍還沒引起注意之際,催促著他說。

  「噢,好吧!」卑彌子說,接著,她立刻轉身對著我,急於要把剛才考慮的事兒講出來似地說:

  「對我來說跟為冥想而幹這夜警工作的犀吉結婚,是值得的驕傲的事兒啊,我即便要餓死,也打算和犀吉繼續這結婚的生活哩。倘若你對我們的結婚生活,家PTA(學校中的父兄會)的主婦那樣感到擔心,那才是無聊的瞎操心呐,我認為我們的婚姻要是遭到破壞,那點燃炸彈引線的人,一定是犀吉無疑呐,因為犀吉真的是最愛過奢侈豪華生活的人,啊!倘若我得知我有位億萬富翁的伯父,現在正因癌症瀕臨死亡,則犀吉和我也都會突然得救啦,我也好,犀吉也好,常常做那樣的美夢呵!」

  說著,卑彌子把內裝汽車貸款的信款漫不經心地放入大衣口袋,下樓去了。我從臥室床下找出僅殘存四分之一威士忌的酒瓶,心情憂鬱地開始喝起酒來,我為我自身,為齋木犀吉、卑彌子夫妻,期待著出現個患癌症臨終億萬富翁的伯父。當我突然想到了這樣的一位伯父(且不論那是犀吉的伯父,卑彌子的伯父,或我自身的伯父)時,我會感到特別高興的吧。現在想來,我在那個雪天傍晚,對犀吉和卑彌子的離婚確實早有預感。只是沒料想犀吉會以那種最惡劣的做法幹出那樣的事。

  我喝著威士忌,環視著四周。這是我跟犀吉一起遊蕩幾天來第一次一人獨處的片刻。大約是因為感到有些不放心,總像是哪兒有什麼東西失落似的緣故吧!我遠望著自己的書架。正如卑彌子所說,那兒有相當多的書。但是,自從我患了憂鬱症,一本書也沒讀過。而且,我的寫字臺積滿了塵埃,自來水筆照舊丟落在椅墊上。我心裡想,究竟何時我才能回到勤快的書齋生活之中,擺脫這沒完沒了、持續多時的憂鬱症日子,在這回事件起始時,我對我祖父說過的話「小說家的職業,是我們血統中遠行者的血呢?還是株守家園眺望窗外的血呢?是哪種血的職業,過去像是不明白似的。這回該能明白了嗎!」還不明白它的真意。但在再次開始讀書,寫文章時,就必須把這點搞明白,我按照齋木犀吉的指導,應該過一種非書齋的生活,這時像已開始期待那根本性的轉變似的。總之,直到那傢伙第三回從我的視線中消失為止。我要永遠跟他在一起。我重新下了決心。

  我喝先了四分之一的殘酒,又把車站前食品店打電話叫來的國產威士忌喝了四分之一。這時,齋木犀吉回來了。他累極了,臉色陰沉黝黑,立在書房門口,一聲不響,瞥了我一眼,隨即折回廚房間,為自己拿來高腳杯。他先默默地喝了一杯,而後,突然之間,嘮叨起來。他已經筋疲力盡了,唯其如此,更顯得結巴,尖聲快嘴的饒舌話越來越嚕嗦。

  「那傢伙果然是個冒牌貨,是家住目黑水泥牆屋子裡的少爺。我心裡實在討厭得要嘔吐哩。那男子要真是哪個秘密會社的成員,我想我反倒不會如此的討厭他吧。最可惡的是搞不清那傢伙對自身的卑劣行徑究竟有幾分感受。我和那傢伙乘上同一輛電車,那傢伙馬上察覺我在盯他的梢。接著是長時間的追逐戰,那傢伙總在以秘密會社成員的架勢,想恐嚇我,或換乘電車,我坐地鐵、或穿行在鬧市,拼著命要把我甩掉。但是,我一個勁兒地盯著他,在雪地裡走了好幾個小時呐。過後,那傢伙坐上了去山谷的都電,進入簡易旅館街。那兒,一般認為確實像從大阪上東京的秘密會社成員的隱匿處吧。儘管如此,我也緊跟不放。那傢伙進入一家簡易旅館。我跟著進去。那傢伙借來毯子和被褥,正在鋪設在自己的鋪位上,我也借來毯子和被褥,搬在他旁邊。那是最後的一擊啦!那傢伙突然像孩子似地嗚咽起來,就那樣,迅速從旅館跑了出去,抓住一輛出租車。我也坐出租車從後追蹤。那傢伙馬上回到目黑的水泥圍牆中的家裡去了。我想把那傢伙教訓一下,告訴他幹的是多麼卑鄙的事。可結果,我想要是他不是個多少有點自重心理的人,教育他不也是白搭嗎?」「但是,你為何那樣耐心地對那傢伙窮追不捨?」我不知被從何處湧來的深切的安堵心情所驅使,無意識地問。

  犀吉猛然用刺入的目光凝視著我,用嚴肅的聲音,這樣說:

  「那傢伙倘若真是秘密幫派的人,準備謀害你,你不感到擔心嗎?我為此放心不下呐!」

  我心頭發熱,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拿起那國產威士忌總感到不很體面的酒瓶,往犀吉的大酒杯斟酒。要是養老的瀑布傳說在二十世紀復蘇的話,那麼,我對犀吉感激之情,會把國產威士忌變成瓊尼、華加黑標牌了吧。我的手腕一顫,把威士忌灑在犀吉的手指上,犀吉像認真生了氣,嘀嘀咕咕發牢騷。

  不久,我們的大力車手力男命開來了。在微雪照亮的光線下,漆黑的大力車是大有典雅古風,造型美觀的車子。是用波型擋泥板裝飾的後半節,讓人看成擋泥板的影子似的具有溫和情調的車。不過,我們的大力車陳舊得令人懷疑難道是汽車發明者享利·福特,生前製造的那輛車。我們駕車在積雪的夜間住宅區兜風。引擎聲強而有力,我們猶如由手力男命的肩膀扛著奔馳,聽著那古代運動員心臟的搏動聲響。犀吉、雉子彥、卑彌子,還有我,這些雪中的同車人,患上了心血來潮的熱痛。不久,我們按照卑彌子的計劃,把我們的大力車駛進郊外電波技術學校的大操場。穿上送來的滑雪鞋,緊握往手力男命牽引的繩纜頭,想在雪上滑行。

  在大雪霏霏陰暗的操場上,我們的手力男命宛如古代的大力神勇猛優雅地在奔馳,穿著滑雪鞋的我們,好多次好多次滑倒。我們笑著,不一會,肥胖的我,剛一跌倒,就扭傷了腳跟。然而,儘管如此,我們大家也仍然開懷大笑。我們渴望著駕駛我們的手力男命,作一次去國內各處的全日本探險旅行,可直到我的腳傷痊癒,也仍然沒能成行。當然,若說我個人,儘管腳跟上了石膏,像被小狗咬了一口似的,但我毫不畏懼,仍想出發。出發推遲了,而且,是無限期的推遲,原因是齋木犀吉這方面出了事。

  起先,金泰預定要跟國內級別的二位選手進行公開十回戰,犀吉則是這次賽前練習的專管員。說來,我知道金泰有這次比賽,是那天大雪之夜鬧酒後第三天百無聊賴的大白天的事。一天,我正用從床邊衣櫃鐵環吊下的繩索牽引住傷腿,躺臥著凝視法國畫家德伯線條繁雜的漫畫,喝著麥酒。這時犀吉和卑彌子忽而開著大力車,來到我這沒生趣的住所,告訴我拳賽的事。他們一來,我只當他們是特意來探望遭此不測的我的。卻不想滿不是那麼回事,我這才明白了,犀吉他們也曾敷衍一通,哦,痛嗎?不癢嗎?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然而,並不想很好聽完我的回話。最後犀吉急著說。

  「金泰的比賽只有十天了。為讓那傢伙的訓練搞得完滿,在此期間,我想把巡夜工作停一停。說到拳擊練習場上的老頭兒,總認為金泰那樣級別的新進拳擊手。就像雞子從泥土中自己啄食滿足自己胃髒需要的種籽那樣,困難呵。因此,想仰仗你資助些資金!就比方你現在沒挫傷腳,能夠和我們自由地到處亂轉,還不是要從你的口袋裡掏出錢來支付大家的花銷?」

  「噢,是這樣的吧。」我對那厚臉皮單刀直入的犀吉,無端地臉紅著說。「廚房間電視機上擱著一隻掛號信信封,裡面有版稅的現金支票在。你到銀行去換成現金?只須留下我的一份生活費,其餘的全歸你們用。」

  謝謝,金泰一定能贏,若是你能下地行動,也來參加我們的訓練好嗎?我這就去銀行啦。」犀吉話一完,滿臉透著微笑,匆匆離開臥室,走了。

  沒走的卑彌子叉開兩腿,站在我的床邊,仔細俯視著我,像是發現了什麼要緊物件似的。

  「從冬天起一直喝啤酒,怎麼?到了夏天……」說些沒要緊的話,責問我。

  「這樣,一直躺著,沒什麼適當的食物,肚子會餓的,所以喝喝啤酒啊。是上年夏天訂的貨,秋天才送到,留到現在哩。」

  「難為你沒法出去買吃的,淨喝些啤酒,真可憐。」

  「還有乾酪,魷魚好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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