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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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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我一定要殺死那怪漢!」卑彌子使勁地說,下樓走了,我和犀吉全都默默無語。 「你本人,在大阪加入過秘密會社?」聽了卑彌子開啟大門出去的聲音之後,我訊問緘口無言的犀吉。 「我幹過各種各樣事兒,在潛入地下那段時間!其中,連對你也有不想說的事兒,不如說,有也只對你不想說的事兒呵。」齋木犀吉用手指撫摩從嘴唇到下顎的一條傷痕,形如細長肉色的草葉(那已成為犀吉的新癖好。),一邊用悲哀地回憶語氣,帶有獨特的陰暗的嘶啞嗓音,若無其事地簡單說了這幾句。 且說,這時大門鈴聲響了。犀吉仍然沉默著,像狗熊似地移動腳步走出書房。我照舊坐在書架和書桌間,感到自己像膽小鬼似地以難受的心側耳細聽。開始是低聲的對話,是傳到二樓我耳邊語意不清的短小對話,接著,突然間,犀吉提高了嗓門。 「你說是大阪的秘密會社成員,是什麼會社?」語聲清晰了。 「因為是秘密會社,名字不好講!」這是怪漢的回答。突然,緊張氣氛緩和了,我突然發作似地淺笑了一下。 犀吉像也要噗哧地笑出聲來,定然是努力忍住了。接著,又是幾句聽不清的低聲對話。可又再一次冒出犀吉兇狠的呵斥聲。他這樣大喊大叫,諒來已極度的憤懣了。 「你說想就人類間的愛和連帶責任,來聽聽他的意見嗎?但是,擱下殺不殺他,會見後再定奪的信,這是有關人類之間的愛嗎?有關人類連帶責任的問題嗎?別甜言蜜語!」 接著,好一會,訪問者的語聲在繼續,但語意聽不分明。現在像古怪人物似地大聲在呵斥的,倒是犀吉了。犀吉要來訪者承認這樣的事實。他這麼說: 「他現在受到了威協,這事兒凡是看報的人,不是全都知道的嗎?喂,作為我,一個威嚇者去威嚇另一個人,基本上承認的吧!因為協迫他人的權利是民主主義體制一向承認的。喂,不要現出懷疑的神色來,不過,別人在恐嚇A。你又在隨聲附和著他人去威嚇A,那是基本違反人類的尊嚴的事。對A來說,你作為人類豈止是可恥。對恐嚇者來說,作為人類,也是可恥的,不是嗎?如果你真的跟其他恐嚇者一樣,對他的小說有怨氣,而來恐嚇他的話,我就不來多管閒事。只要把你扭送警察就行了。但是你只是想同他會會面,說說話。因而,你竟打了三十次電話,可他不在家。你卻認為他在家,因而惱火了。而且想出以和他見面作為手段,扮演個恐嚇者。那不是人類所搞工作中最低級的一種嗎?」 接著,又是一陣緊張低沉的繼續爭吵聲。猛然間,犀吉的語聲音爆炸似地高亢起來。 「你,滾回去!」他大聲喊叫。 我頓時起疑,心想犀吉和來訪者莫非已開始互毆,可實際並非如此,由大門口傳來粗暴的關門聲。而後,又聽得齋木犀吉腳步聲響,跑上樓來。 「我去去就來,」緊張得臉色蒼白,傷疤呈紫黑色的犀吉,叉開兩腿,站在書房入口處,挑戰似地向我招呼。 「去哪兒?」我趔趄著說。 「去盯那傢伙的梢,那傢伙究竟是哪個類型的秘密會社成員呢?他不過是對你有好奇心的哪個學校的學生罷了,是哪家善良的有排他性的市民家庭的少爺。因而,我對他生著氣呐。一想到那傢伙,幹這樣卑鄙的、虛偽的恐嚇之後,竟然仍能心安理得地裹在他的保護人懷裡度過今夜,心裡就來了火。在那傢伙若無其事溜進自己的家門前,我去盯他的梢,弄個明白!」 當時,我想制止住齋木犀吉。但是,他跟第二次從我面前銷聲匿跡時一樣,毅然決然一步步從扶梯對面的暗處下了樓,跑向大雪紛飛的戶外。罩上套鞋的鞋子踏著稍有積雪的地面,急促地響起滑稽戲似的腳步聲。 齋木犀吉剛走,嬌小腦袋上滿是雪花的卑彌子,拿著內裝五十萬日元的信封回來了。她在路上碰到了犀吉,得知事情的經過。因而,卑彌子對那怪漢毫無恐懼。她確信那男子,若說要加害於自己的冒險家丈夫,看來還過於稚嫩些。是個冒牌貨。我對犀吉新家庭的家風,又產生出一種敬畏心情……於是,卑彌子和我決定等候,雉子彥那邊打來的電話。卑彌子用我的新毛巾,擦去頭上溶化的雪水,找遍廚房間,發現了咖啡壺,為我和她兩個煮開了咖啡。因我和她都不認為犀吉追蹤恐嚇者是件毫不費力就能結束的事,所以沒為他預先準備咖啡,在書房裡,我們兩人,隔著咖啡杯,互相加上砂糖和煉乳。這時,說來可笑,我會具有這種古怪的倒錯心情:認為卑彌子和自己是兩姐妹,是兩個女人在靜靜地等候一家之主從危險的狩獵處返回來。於是,我犯了大姐姐好管閒事的毛病,不由得詢問她這樣的事。而卑彌子也同樣尷尬,呈現出面紅耳赤的醜態,心情不快,緘口不語。(你想啊,我和卑彌子是第一次兩個人單獨地相對而坐。而且,相互間對對方不瞭解的事兒太多太多,更感到不好意思。) 「跟犀吉一起生活所得的收入,就靠那夜警工作到手的錢嗎?還是犀吉另有其他工作?」 「有時,畫畫營養劑廣告,做做電車中掛廣告的工作,另外還有書的裝幀。」卑彌子說。 「不過,那是不正規的。犀吉君倒不是單為了收入才去幹夜警工作的唷。是為了思考問題。」 「不好辦哪,你們不也仍然困難嗎?」我好像齋木犀吉多管閒事的大嬸那樣說。 「我們在結婚前不久,景況很好的呐。那時我們是有錢人。就因為犀吉去世的父親出版了一本書的緣故。那時算到了頂了。用了那筆錢,每天上飯館,到結婚為止。」卑彌子悠悠然愉快地回憶。 「犀吉去世的父親的書?我嚇了一跳,這麼問。我對犀吉的家屬,只知道有個當過看守,脾氣古怪的爺爺。 「犀吉的父親寫過書?」 「是劇作家呐。孩提時,我演過他寫的兒童劇中的雲這一角色。它是極度叛逆的雲啊!長著鬍鬚,他叫齋木獅子吉。這個劇作家,你知道不?」 「哦,知道知道。確實,好像寫過叛逆雲什麼的,它也有鬍子!」我高興地叫喊起來,我曾經看過齋木獅子吉的五幕劇,淌過淚水。那個戲裡雖沒有雲出場,但有個逆性格的,長著鬍鬚的英雄人物特別活躍。 「犀吉君以去世的父親引為自豪,時時自愧勿如,得了憂鬱症呐。」 「犀吉嗎?不會吧!」 「我們是夫妻,旁人不明白的事我們相互間也明白呵,」卑彌子從容不迫地說。 「總之,犀吉從沒向我提起父親齋木獅子吉哩。」 「那不就是被父親亡靈壓垮了的犀吉君精神生活方面的一個明證嗎?犀吉君因患臉紅恐怖症,有著像結巴的小學生那樣的弱點哩。結婚前衝昏頭腦的我,把犀吉君看成半神半馬的超人,可一結婚,自己的腦袋裡,觀察力這種東西猶如水苔,不知不覺地生長起來了。」「那麼,你對齋木犀吉已不抱什麼幻想了嗎?」我說。 「你這不是過分干預夫妻之間的事兒了嗎?再把話題退回到我們的生活費用上,怎麼樣?」卑彌子一瞬間嚇人似地用嚴峻的目光注視著我說,令我狼狽。 「總之,能掙到生活費用嗎?」我紅著臉,像個中了卑彌子圈套的天真的鄉下人。 「你難道捨不得購置汽車啦?在裝上購買大力車款子的信封邊,講什麼生活費用。你興許還是適合在這間屋,圍著書架,對著書桌過生活吧。你興許不是善於在日常生活中發現冒險的那種人吧。你現在不是死乞百賴跟在犀吉的屁股後頭了嗎?」 這時若不是響起了電話鈴,我怕要受到更嚴重的侮辱了吧。我開始稍稍對小巧身材赤色猿猴似的面紅的卑彌子,感到了憎惡。這時,鈴聲一響,我急忙站起身拿過話筒。是雉子彥的電話。他說,商談妥當,現在只須把五十萬日元元的信封送到,就可成交。還說對方另外奉送一套滑雪用具。雉子彥熱心地如此通知,並指定了交款地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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