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二九


  「實在可憐!」突然間,卑彌子滿腔的同情心。「我跟你多定些食物來,且等犀吉把錢取回再說。在沒送到前湊合著為你做點兒什麼;可家裡全沒什麼存貨了吧?」

  「冰箱裡,雞蛋什麼的還有吧!」

  卑彌子來到廚房,把那邊各式各樣的抽屜一個個打開,把碗櫥搖得嘎嗒嘎嗒山響,掏空了冰箱,猶如為準備百人宴的廚師長那樣,鬧得人仰馬翻。我用繩子吊住腳,在床上暖洋洋的毯子中,置身於微暖的粉末那樣的空氣之中,感到這像是百貨店廣告(祝您家庭幸福)那樣的氣氛……

  不一會,卑彌子端來用溶化固體湯料做成的肉汁中浮起三隻雞蛋的湯。接著,又折回廚房,端來一盤塗滿白脫沒煮爛的通心麵條。由於撒在上面的粉乾酪家中所存不多,幾乎要臭駡那灶王爺。我費盡心機,儘量保持自己騰空伸出的一條腿和軀體之間的平衡,好不容易抬起上身,吃了一頓三天沒吃過的像樣飯食。卑彌子熱心地在旁看著我,有時把通心面卷在叉子上,有時則用大號湯匙撈著蛋黃吃,在我這頓飯將近結束時,她忽兒無精打采地擔上了心事。

  「不知道有沒有極其有效的懷孕方法?」她問這麼一句。

  「只要正常性交,不採取避孕措施,自然十拿就穩。」「犀吉買來陰莖套的頂處,我一一給紮了針孔哩,像臭蟲咬過似的,兩個兩針孔並列著,儘管如此,仍沒效驗。」卑彌子認為我沒認真回答,像反駁似地直截了當地說。

  「那麼,你想瞞著犀吉懷孕嘍?」

  「是啦,那樣做,也為了不想讓犀吉害怕呐。」卑彌子說,但說時她像說謊的孩子般惴惴不安,目光朝下,表情生硬難看。

  於是,我有了警惕,默不作聲。當然,我可以說,比如犀吉不是說過這世界的女人中,只想讓你一個人懷上孩子啦;或者,生了孩子,你打算怎樣過活?想靠這個熱衷於掌擊,打零工幹巡夜的年輕丈夫生活?等等;不過,考慮下來還是保持沉默,最為保險。

  我把在石膏繃帶中又熱又幹因而發癢的腳後跟咯吱咯吱在衣櫃的轉角處磨蹭著默不吭聲。那是一種心中感到孤獨無聊時的小動作。卑彌子也沉默不語,只用手指肚撫摩著自己的嘴唇邊和鼻翅周圍的皺紋。接著,卑彌子猛地抬起了頭,像瞧見肮髒的老鼠似地皺起眉頭,對著那擦出聲響的我腳上的石膏,瞥上一眼。

  「把結婚生活跟獨自者的生活作比較,猶如把火星的生活和沖繩島生活相比,每天的危險程度是不一樣的咯。在你結婚時,不妨先研究一下火星探險家的重裝備。再說,我認為在你結婚之前,這宜寫有結婚男女出場的小說,如果一定想寫,也該以儒勒·凡爾納式的科幻小說的模式來寫為好啊。」

  她給我這樣地說教了一番。

  「謝謝。這點我記在心裡就是,」我回答。

  齋木犀吉從銀行返回之前,早已把錢款分裝在兩隻信封裡。把一隻安放在我床邊桌上,把另一隻信封在我頭頂上十公分處,晃動著給我看。

  「正好三分之一,撥給我們用啦;金泰也會感謝你的羅!」

  他照例客套一番。

  「拿二分之一去,也行啊。」

  「不,金泰正在減體重,只吃蟲子那點兒飯食。就這些,足夠了。」犀吉說完,匆匆告別,帶著卑彌子,折回金泰的拳擊練習場,大力車的引擎聲似乎此時也來了勁。僅就金額而言,犀吉對這類事在交往上,還是講禮節懂規矩的。當時即使他決定在金泰重量級的比賽中出場,每天要象河馬那樣地吞食,也一定不肯拿總金額的三分之一以上的。

  我沒有實地在比賽場上看拳賽的經驗;特別是比賽前的準備練習也只在體育報上看到些現場的快鏡照。我想觀察一下金泰怎樣為比賽調整好身體狀況,怎樣讓自身發力等一切情況。但是等到我不再象羅圈腿的狗似地行走不便,能夠輕快地出門,還須一周時間,而金泰的比賽,還有三天就要舉行。但在此後,一直得不到來自犀吉和卑彌子的信息,我又無法找到他們。當時的金泰,還是位被埋沒的天才,只有在齋木犀吉那樣特別的眼光裡,才留下他的存在這一深刻的印象。因此,在賽前如何一步步調整身體狀況一類的報導,並沒有以金泰為中心載在體育報上。每天我去車站前的售報攤,買回所有種類的體育報,一一查閱,也從沒看到過一行有關金泰的報道。我為此感到不安,我畢竟是拳擊家金泰的拳迷了。現在想來,我從那次遠處的戰爭結束一天起,就一直沒跟以自己的肉體作賭博鬥爭的人相互接觸過。到了比賽前一天的晚上,有張體育報上簡短地登載著金泰和另一位最輕量級俊才比賽的預告。印在粗紙上的金泰,穿著條紋模糊的褲衩,像缺食兒童般,神經質地垂頭喪氣,翻著眼睛盯著一邊看。報道重點在於比賽的對方虎紺野。儘管如此,我大體上也已滿足,把它剪下,放在看比賽時要穿的衣服袋裡。

  比賽那天清晨,卑彌子打來電話,說要坐大力車來接,讓我等著。整個下午,我一直興奮地等待著。總之,這是我生來第一次去看現場的拳擊賽,而且又是我友人的一場比賽。晌午過後,我在屋裡坐等著,因過於興奮,覺得心臟有些異常,靈機一動,就去附近的牙醫生處治療蟲牙。窺視到我口腔中滿是蟲牙的牙科醫生,緊張得渾身打顫,可我,像死魚一樣向上仰著張大嘴巴,下顎處掛著取唾沫的管子,讓醫生用金屬制犰狳的嘴唇般的工具,在牙齒內打洞。我這時心裡只想著金泰的命運。我從小到大,對牙科醫生,比一般孩子抱有更嚴重的恐怖心理,唯獨在這天,要說由吱吱震動發生麻木的我的頭腦中產生的恐怖感,則僅是怕金泰被擊倒喪命。即使有拳擊手套緩和衝擊力,可職業拳擊手的拳,揍到頭部時,對大腦的效果,不也和一般大人穿上鞋把內盛豆腐的鐵鍋的底一腳踢飛時對豆腐的影響一樣?

  到傍晚,卑彌子駕了大力車,猶如騎著業已馴養得服服貼貼的小馬,進了我家中的樹籬門。我已經長時間在書房焦急地張望著道路,一見車到,馬上拎起大衣,奔下樓去。我打開大門,只見一邊撳著嗽叭,一邊用口哨吹起《必奇卡》的卑彌子,直盯盯上下打量著我的身子。

  「喂,這就不錯啦。犀吉君盡惦著你全身是否收拾得乾淨利索。那金泰,只有在自己的朋友穿得整整齊齊來看他的比賽時,才會鼓起勇氣,對穿得整整齊齊的朋友,總有點不好意思呐,好比滿是泥土的門墊,不雅觀,也要翻它一下吧。」

  她直截了當地說,感到放心了。

  「這麼說,你不也跟平時像是犀吉髒兮兮的弟弟那樣的打扮大不一樣,穿得非常挺括了嗎?」

  「你說可是只有乾淨的感覺?這身打扮,還算不上女人的盛裝嗎?只要不是伯爵夫人,去看拳擊賽的女士們,誰都穿輕便的服飾唷!」卑彌子說。她以罕見的象少女般害羞的眼神,瞠視著我。

  於是,我和卑彌子坐上大力車,出發了。由於她特別加快了車速,我不由得擔起心來責問卑彌子,你領過駕駛執照嗎?她坦白地說。

  「那玩意一起始,就該有的嗎!」

  「被警官逮住,誤了比賽,可就糟啦,」

  「好好央求一下,二輛巡邏車總借得著的。直接送到比賽場去,你把你說成是菲律賓的世界冠軍,怎麼樣?你知道些菲律賓的土語吧?」

  「不是可以用鄉音重的英語替代嗎?可不清楚該用哪一種鄉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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