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二六


  確實,齋木犀吉和受他影響的我,可以說,從那天清晨,把流浪者的生活態度作為自己的規範,度過白天的時間。我們在旅館的沙發上,睜開眼,已是午後二點了。而且,我和犀吉幾乎在同時一邊微笑,一邊睜開了眼睛,相互間從眼睛深處,看到充分平靜的睡眠後,得到完全滿足的自己的臉在溫和地微笑著,因此,我一醒來,馬上不勝感慨地歎息了一聲。

  之所以如此,是由於自從患上了憂鬱症,我始終感到受了旁人的注目,有一種不舒服的強迫觀念在作祟,在晚上,也總是提心吊膽沒法安睡,而在這天,雖不過在眾人環視下的明亮休息廳內假寐了一會,但猶如閉鎖在防核彈防空壕內醉眠的工人,睡了個十足的安穩覺。

  不久,我和齋木犀吉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穿過寬敞的大廳,去盥洗室解手。我們當然要充分利用這家新開的國際旅館,倘若盥洗室入口有徵詢意見之類的紙張,那末,我也好,犀吉也好,一定會滿懷喜悅之情,為這家旅館寫上充滿感激之情的幾行文字的。我們的徵詢答覆,一定會使旅館的經理和股東代表歡喜雀躍吧,我和犀吉並排著邊解手,邊向犀吉建議,想用自己準備結婚的費用,五十萬日元購置一輛為我們大夥享用的汽車。犀吉立刻同意了我的計劃,儘管他此時只把他膀胱內的尿液排出了三分之一,可已對撒尿喪失掉興趣,一下抓住了我的手臂,恰如就要向銀行跑去似的。我真有些不好意思,說出了這句像潑冷水似的話:但是你不是每天可以自由選擇乘坐各種各樣的轎車,豈不是更好?這一來齋木犀吉便說:

  「不,偷別人的汽車可不好。」犀吉說。一瞬之間,我嚇得目瞪口呆。不過,他到底像年輕的姑娘一樣,使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接著,他有些沉著地說:

  「偷來的東西跟自己應得之物,兩者之間,驚險程度不同的呀?盜竊來的東西有驚險的感覺。這是任何小偷都明白的驚險感覺吧!但是,自己所有之物驚險感覺同樣豐富,這兩者的驚險感覺方向完全相反,就汽車而言,我一直想去嘗試一下正當佔有的驚險。另外,我們把那車子坐得破破爛爛之後。對它厭倦了,不是去海濱,澆上汽油。一燒了之嗎?而燒毀偷來的車子,卻並沒什麼刺激,而燒毀自己正當佔有的、寶貴的車子,就完全是另一種的刺激啦!」

  「那麼,你知道出售半新舊汽車的地方嗎?」

  「給雉子彥掛個電話,那位新世代的摩托車騎手對有關一切半新舊貨物買賣的信息經常留心的呐,那傢伙時常幹汽車、遊艇的中間商賺錢哩,他想成為掮客,這是那傢伙畢生的希望吧?」犀吉說。

  我和犀吉一回到休息廳。堂堂正正地借打大堂電話(這時旅館服務員目光灼灼注視我們,相當嚴峻),向雉子彥的銀座洋貨店打聽雉子彥在不在班上。接電話的正是雉子彥,不到三分鐘,聽了犀吉的說明,他馬上想起有以五十萬日元待售的(掮客口氣的雉子彥如是說)僅開幾十英里,先仿佛像雛雞搖搖晃晃,可仍然能平穩開行,極好的大力車。那車曾是法國中年男子電影導演或服裝設計家和國際結婚的日本女演員所有之車,雉子彥認識那位女演員就因為她是洋品店裡的上等顧客。電話尚未掛斷,我和犀吉都成了那聞所未聞的名牌汽車的美麗幻影的俘虜了。我們那時,即使出現以五十萬日元出售新型路易斯的汽車商,也一定對他不屑一顧。我們竟然會如此受到雉子彥出色宣傳的盅惑,啊!這是國際結婚的女演中乘坐過的大力車!

  在聽筒兩側,各各都伸長了自己的耳朵,聽了雉子彥宣傳的犀吉和我,馬上決定買下那輛大力車。全沒料想到那輛典雅的汽車,有名無實,會像河馬貪喝水似地無限量咕嘟咕嘟吞飲汽油,經常搞得我們手頭拮据。我們辦好購車手續。雉子彥卻大方地說車款何時交付都行;可我和犀吉卻不同意。因為我們想充分體驗一下所有權帶來的驚喜。我們願意支付現金五十萬日元,一手錢一手貨,把那幻影似的大力車,一下辦好交割手續。於是說好,在掛斷電話三十秒之後,由雉子彥出發去保管大力車的車庫,我和犀吉在中途約了卑彌子開車去我租賃的公寓,三點前從銀行提取五十萬日元,馬上成交。

  我和犀吉一離開旅館,不想雪正下個不停。道路兩旁已多少積了點雪。連鯽魚全部消滅的溝河,降雪後也多少顯得好看些,雪片撲上我和犀吉發燙的臉頰,融化了。對為我們叫出租車的旅館服務員(直到最後,他仍然把我們誤認為是客人,也或者想儘早把我和犀吉攆出大門,從而樂意為我們服務呢。對此,我至今也不甚了然。結果,我想那××旅館在重新開張持續忙亂期間,在東京算是最有人情味的出色的旅館了),我們滿懷熱情,向他致謝,隨後向犀吉的公寓駛去。我們沒有事先通知卑彌子,然而,在公寓前,讓出租車司機接響了喇叭,卑彌子馬上作好外出準備,甚至拿著為犀吉準備好的大衣及套鞋跑了出來。我在此後,再沒遇到過像卑彌子那樣具有臨機應變的直感和行動速度的女士了,在齋木犀吉的一生中,開始轉向面對敗局的陡坡是和卑彌子離婚之後的事兒了。稍加考慮,就可知道,那是理所當然的事,齋木犀吉對卑彌子那樣獨特的年輕姑娘,竟幹出這樣殘酷無情的事,作為報應,犀吉這個木桶,除掉他自身的敗局加速度,盲目滾動之外,還能有其他行動的選擇嗎?

  卑彌子坐進我們的出租車,從我和犀吉那兒一聽說有購進汽車的計劃,她比我們誰都高興。大力車,那不就是天手力男命(大力士神)嗎?正好適合我乘坐,卑彌子把神話和耶馬台國傳說混淆起來,說了一通閒話,我們寬慰地笑笑。卑彌子甚至說,這大力車正好就是自己常想偷盜的車。當時,犀吉、卑彌子和我,都對這樣的名牌車,實際是否存在,也不是很清楚。

  我們對因雪濡濕道路易滑小心翼翼駕駛的司機,有時奉承有時非難地慌張趕路,在三點欠十分時,終於來到了我二樓的寓所。雪仍在不斷地下;我所住的老式住宅區,像傍晚那樣,天空、地面一片陰霾,雪並沒積得把地面照亮,但薄薄的雪層,卻也開始覆蓋了林木和樹籬,雪不時讓我懷抱著儘管曖昧然而激烈的期待,並使我無端地高興起來。而且,因為那天我要和友人購置一輛大力車,所以我漸漸地感到腦袋熱得發燙。

  可是,同樣的我一下便像被澆了一瓢冷水,原因是當我一進大門,房東老太太說,有位古怪的青年人來訪,擱下一封信,此刻剛離去。而且說,我出門期間,從清晨到深夜,那青年人打來不少次電話。我接過那信,登上扶梯,一邊拆信,看到其中只有一頁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片,上有鉛筆書寫的文字。這時,像擁擠的柵欄中的羊,犀吉和卑彌子從我的兩腋伸出頭來,和我一起讀信——儘管踏在狹窄的扶梯上。「咱打了三十次電話,總是不在家,為什麼?咱是大阪秘密會社的人物。為了決定要不要殺你,定要和你會會面,別無他法。

  二十分鐘後,將再來訪,勿誤!」

  我們默不作聲,進書房坐下,我把筆記本的紙片,放回信封中,把信放在犀吉和卑彌子和我的正中央。我那時,屢屢接到恐嚇信和電話,但協迫者本人特地登門持信來訪,這是第一遭。然而,那位「古怪的年輕人」,馬上又要返回,以便確認我所持的態度一二十分鐘之後!

  「這是恐嚇信。初次見到呵。」卑彌子故意不勝感慨地,拉開尖聲尖氣的嗓門說。我感到她像在鼓舞犀吉和我似的。「交給警察去?」犀吉說。這瞬間,我感到不論發生什麼事,也不想去找警察,要親自和他打交道。那也還是我跟犀吉幾十小時的冒險帶給我性格上的變化。而且,不論自己的心境如何變化。我打算步入一種和受警官保護的日常生活、市民生活完全相反的新的生活。

  「不,我不去交警察,」我說。「我等著,會會那傢伙。」「我代你去見他吧。要是我那個所謂秘密會社,具體是哪樣的組織,馬上能搞清楚哩。很可能,就是我所在的秘密會社也未可知。不是說在大阪嗎?」犀吉對此產生了興趣。「不過,要是在這兒等那位秘密會社的人物,銀行就要關門啦。我們是特意在雪地裡拼著命跑了回來的!」

  「那麼,讓卑彌子騎自行車去趟銀行,怎麼樣?這段時間,我們在這兒等著那個寫信的男子。」犀吉說完,讓卑彌子答應下來,我把銀行存摺和印鑒給了卑彌子,並告訴她去銀行的路線。

  「那麼,我去啦。」卑彌子不放心地在書房入口處回過頭來,看看犀吉,又看看我,這樣說。「如果,那怪漢搞錯人殺了犀吉,我要跟他拼命!」

  「什麼?」我嚇了一跳,反問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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