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二四


  我定睛注視著齋木犀吉,這樣那樣地思忖,這青年到底會成為哪種人,幹哪類工作的《著下裝的雲》呢?考慮結果,對我而言,只認為他可能成為一個傑出的人物吧。由於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夜警的體會,使得我變得更加單純了吧,我為犀吉介紹的馬雅可夫斯基以及犀吉的存在本身所感動,我高興地暗下決心,從明日起,暫時之間,將和他共同生活。天一亮,我將去銀行,把存款悉數取出,充作和齋木犀吉一起冒險旅行的費用,結婚資金啦什麼啦算得了什麼!我確實愛我的未婚妻,我大學同學之妹,可在這一瞬間,我忽而發現結婚乃是塵世間為我安排的最大圈套,跟齋木犀吉在一起,我常被即使那時丟棄自己贏得的一切,也要朝他前進的方向奔去這樣一種全生命的心願攫住了。那是犀吉的魔法力量使然呢?還是來自我本身內部欲望不得滿足時的潛在能源的緣由呢?

  這時,正好是我和犀吉第若干次的巡邏,我們乘電梯,登上了屋頂。那是黎明降臨全東京的一瞬間。從銀座高檔屋頂,俯瞰黎明時的東京景色,確實離奇。我忽發奇想,初次感到,我為發行數三百萬份的大報寫過隨筆的清晨,竟把我和全東京其他人一下子聯繫了起來。但是,一讓我飽覽四周黎明時的東京,這都市看似像個不讓我甜蜜之夢企及的大怪物。所謂超越人與人之間的個人的聯繫,究竟是怎麼回事?在這樣的大都市里,這樣的事兒,是否可能?

  「據說美國的青年小說家,常有逐步爭取當上總統候選人的雄心,不過,我想自己直到死,必定連當個都知事候選人的勇氣也沒有呵。特別是現在,在環視了這龐大的陌生人聚居的都會之後!」我坦率地向犀吉說出我的感想。

  「要是我,如果日本也有總統制,是最先要去候選的呵。」

  黎明的東京市中心,景色確實離奇。至少說,它是反人類的。我在北京,在莫斯科、巴黎、羅馬、倫敦、柏林,都曾從大廈屋頂,觀察過各式各樣大都市的黎明,可不論哪兒,也沒有獲得像這一黎明,跟穿著夜警服的犀吉一起看到的東京黎明那樣離奇的黎明印象。東京黎明有一種像榨油器對人們榨魂攝魄那樣的東西。那時候,我震懾於種種離奇的預感,同時又覺得魯莽的冒險精神油然而生。在過於天真疑似孩子們蠟筆畫的青色那樣藍色黎明天空下的大都市,是因為在此越過的噴氣氣流或是像冬天北海道原野半凍的河川那樣的顏色,沉積在好向條流動著的霧氣深處,看來如鋼鐵工廠裡陰沉沉的內部。這一想,在包容著把屋頂上的我們全身捲入漩渦的霧中的風裡,有一股鐵粉和重油氣味。而且,在哪條道路上見不到一個人影。這是如齋木犀吉所說的世界末日的黎明。我把手撫按我上火的兩頰,粘在長長的鬍鬚上的水滴隨即濡濕了我的手指,就好比我孩童時奔跑在清晨草原之後短褲下膝蓋那樣的情況。我和犀吉兩個人一起慢條斯理地打起了呵欠。

  「噢,我們今天好好兒找個樂子吧!這會兒幹些什麼?」犀吉有力地說。「喂,幹點兒什麼吧!」

  我開顏一笑。想起了一位青年詩人的詩句。「喂,去吧!上哪兒去?」我疑心難道是那位青年詩人,用和犀吉方才強有力的言詞,同樣的語聲、同樣的抑揚朗誦他自己的一行詩。

  這是青春之初熱情的雅歌。

  「先剃鬍鬚,後洗澡,好嗎?然後,再幹別的去!」我像個比犀吉年長的人從容不迫又有生活情趣地回答。

  「啊,要是那麼樣,我倒知道有個最好的去處哩。那是除中午經常開放的土耳其浴室,就去那兒吧。」齋木犀吉說。

  這天清晨,我們的夜警勤務,到七時為止。而後,我和仍穿著夜警服的犀吉出了大廈,朝東京灣方向走去。也和從犀吉跟地痞廝打那天起,他和我一起步行的所有日子一樣,他悠然自在,而我卻總是用了前傾的急步在行走。途中,我們碰上了一輛搜捕野狗的汽車。在那一帶,行人還極寥落。上載十幾條狗的車子停在一邊,再向前大約一百米的亮處,不像有行人的馬路上,看到兩個穿著白色衣服的男子,忽地像老鷹那樣向前追逐野狗,可忽而又向後退回。令人想起多角形帶穗幣燈籠上的少女畫。

  當時,我突然沉浸在戰時一件苦痛的回憶之中。從我患了多疑症突然發胖之後,我第一次以矯捷的動作,下奔到車道上,解開野狗搜捕車背後鐵絲崗上的門鉤,在這一瞬間,既有以驚人的速度向外脫逃的狗,也有不管我的誘導,仍然戰戰兢兢留在原處,始終不逃的狗。我正想把其中一匹矮小的長毛獅子狗往外拉曳,可手掌被狠狠咬了一口,從手指根淌出肮髒的血,混著那狗嘴裡的唾液,冒出了一個泡。我對那些死也不肯逃跑的狗產生了厭惡之情,我對我自己說,決不能像那些狗那樣地生活下去。不用說,我受到了犀吉那種倫理趣味的影響了。

  「喂,快跑啊。我們也將代替狗給逮去的羅!」犀吉叫嚷。而後我們幾乎以踏死此時正在亂奔中的野狗的勁頭,拼命向前跑。

  不久,我和犀吉,在這間從毛玻璃的天窗微微射入晨曦的土耳其浴室,兩個人並排赤身坐著,讓同樣幾乎全裸的兩位姑娘為我們洗淨身體。姑娘們剛上班,勞動勁頭十足,相互間又充滿競爭意識,為我和犀吉服務,我們獲得了充分的滿足。在這樣的清晨,裸體的姑娘們把我們領進蒸氣浴室,擦洗、剃須,直至修剪指甲,而且,只須我們有此意圖,還可以給予少許性的歡愉,她們像小鳥似的目光灼灼,半裸著奉命唯謹,這樣的奇跡在東京這樣古怪的大都市里,據說是稀鬆平常的事。這一點我從犀吉那兒也總算長了學問。

  而且,我也毫不懷疑犀吉會把我引向更加難以置信的體驗之中去。姑娘們被好清潔的熱情所驅使,堅持著為我和犀吉洗淨陰莖裡側。我也好,犀吉也好,無不猛然勃起。兩個人相對放聲大笑。半裸的姑娘們也都滿身肥皂沫,彎起腰大笑不已。

  「你為何那樣冒失地去救助野狗?」犀吉發著笑問我。使得我在這件小事上變得得意,舒展,興奮起來。

  「這事兒慢慢再給你說。那是與幼年時的我在戰爭年代的體驗有關的事!」我如此說。接著,我托服侍我的姑娘,領我到打電話的場所去。上半身赤裸著,腰上仍系條浴巾。

  我掛了長途電話到關西的未婚妻家裡,提出把婚禮無限期推遲。

  我每天都受到威協,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也因此,我的建議對方欣然同意,不表異議,我的多疑症,其幼芽之一,到此如鳳仙花種籽,綻開之後便消失。為什麼在那天清晨,我會斷然下了決心,推遲婚禮呢?這一點,連我自己也不甚了然,很可能,是由於犀吉婚後對自由的看法,反倒使我增強了對結婚後束縛的印象,感到沉重的壓力。也或者,簡直是因為那天早晨,自己感到極度的自由,從而希望將此狀態長保勿失的原故吧。

  總之是,我和齋木犀吉在一起,大約經過四十小時時間,自己便輕輕易易成了他日常生活冒險的魔法的俘虜了。

  我重新返回浴室,一看,齋木犀吉正熱情地誘使為他按摩後背的姑娘和站在一旁注視著的為我服務的姑娘,是否有意四個人協作性交。我滿心希望睡上一覺直至午後,因此,對犀吉的精力確實相形見絀。所幸,姑娘們只像是聽天真的玩笑話似地一笑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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