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二三


  我雖也沉默不了,可饒舌之王仍然是犀吉,和他兩人在一起時,我幾乎從來不會破壞掉習慣於把自己的注意力一心一意集中於自己的耳朵這樣的狀態。從這晚深夜到次日黎明的幾個小時,通過我受寒皸裂的嘴唇的話語,大致僅僅相當於犀吉的百分之一。我和犀吉那樣,愁悶地搖著頭聽他的嘮叨話。

  齋木犀吉這麼說。「我常說,我一想到死,馬上就會感到恐懼,不知你可有這感覺?對於死毫不恐懼或者並不特別感到恐怖的人究不知是否存在?一般的成年人雖則從外表看來確實如此,但這也不過是欺騙的結果罷了。怎麼樣?你自身怎麼樣?你想到死,想到虛無的永恆,有沒有害怕得要命?」他像孩子般天真地說。我默不作答,只曖昧地搖搖頭。在這種場合,他並不等待我回答。他的頭腦總在考慮他自身,特別是在如此饒舌時的他,只需要別人帶著耳朵聽,即便是對方沒安上發音器官也無妨,犀吉是和魚兒也能起勁地聊天的吧。

  「不過,我認為人類之死中最最可怕的死,是世界最末次戰爭之日,所有城鎮中所有人統統死去的這種死哩。因為在這時,誰也不能再唱『但有生者在,雖死其猶生』這樣的歌啦!我在蘇伊士戰爭時,患上了熱病。在香港痊癒時,就不再認為戰爭這一主題對於我,有什麼特別的魅力了。不過,一旦發生全人類的核戰爭,那才是我現在冥想的最重要的課題。在我們第四期冰川期不知道有多少人類在滅亡?大約無法計數哩。可我們,作為世界最後的人群中之一員,也許要遭到最恐怖的死亡未可知,我真的討厭,死亡啊。」

  「我想我們也能和先我們死去的以天文數字計數的人類一樣,單獨一人地死去,在我們活著時也許不會有世界的最終戰爭了吧。」

  「不,認為並非如此的人也不在少數哪。」犀吉滿懷激情地說,令人產生那確實是他自身對這問題長期來冥想所得的一個倫理結論的印象。」倘若美國和蘇聯,或者美國、中國之間一旦發生核戰爭,那確將成為世界所有人類的最終戰爭呐。因為如果一國知道自身在核戰爭中落後於敵國,(也不過落後了幾十秒種,二十世紀再加幾十秒便是這地球上人類的可悲的文明生命的壽命了。)那國的領導人,不論是赫魯曉夫、或者肯尼迪,馬上會按動第二個按鈕。所謂第二按鈕是由鉻線連接到收藏足夠破壞地球全表面分量的核爆炸物的倉庫。一個國家,在和敵國交戰時,特別是進行核武器殺滅戰爭時,不希望自己的國家和國民遭到滅絕,但一定要滅掉敵國和其國民。在現代,資本主義國家和共產主義國家之間的關係,在心理上,是最殘酷的神學的神之國和惡魔之國的關係,因此就成為這樣的局面了。比如,和共產主義征服世界的形象相比,認為還是世界滅亡的形象比較幸福的美國人、正如羅斯福夫人在英國廣播電臺的對談中,答覆白髮蒼蒼形如螳螂的羅素爵士時所說,竟占絕對多數!」

  我無話可說。在犀吉聲調的氣勢中,有一種超越議論的是非強使我沉默的力量在。可對我而言,卻也有此餘裕,可以考慮到這一瞬間在他的公寓裡,雉子彥和卑彌子正在貼體而眠這一類的事。結果,大約是因為我畢竟比犀吉大了幾歲吧,我又對自己的新婚妻子可能正和人通姦之時還在起勁地高談闊論有關世界滅亡的恐怖言論的犀吉,忽而感到了焦躁。我甚至回憶起他屋內有用過的陰莖套的事,無端地茫茫然似欲流淚似地生起氣來。

  「從今後你究竟打算幹些什麼?假若明天地球還沒滅亡,那麼在明天傍晚前,你對你的家人該仍然有責任的吧?你打算就這樣當個夜警和那個人生活下去!」我質問似地叫喊。「你已不再是孩子啦,現在結了婚,也算二十二歲的人了吧?就這樣耽於冥想,幻想著唯恐世界的末日將至,另外則幹些夜警之類的事,行嗎?」

  「啊,我在二十二歲上幹夜警。在這兒上班到今晚是第六十天啦,而且又結了婚。」齋木犀吉從容不迫地回答。他饒有興味地注視著心情激動的我說:「二十二歲,我知道這是怎麼樣的年紀呵。你可曾讀過馬雅可夫斯基的詩?他是自殺而死的,可他完全不想自殺呵,只看他寫了這樣的詩:

  人生於世

  求死不難

  若要求生

  難於登天

  馬雅可夫斯基二十二歲時,寫過一首《著下裝的雲》的詩呐。其中提到了二十二歲這一年齡的意義。這你知道嗎?

  我的精神上找不到一絲白髮,

  也沒有老年人的慈祥!

  用那聲的力擊碎這世界,

  我在奮進,堂堂一男子,

  二十二歲。

  他寫了這樣的詩哩。著下裝的雲是馬雅可夫斯塞二十二歲時的自我寫照,而我真想說寫的是我自身哩!我沒寫過馬雅可夫斯基那樣的詩,可我確信自己是著下裝的雲。我預感到我哪天定然會好好兒幹出些嶄新的事業來哩。這樣的我一面在幹夜警,一面在等待「我自身的時機,有什麼不好?再說我也不偷懶。經常就自己的倫理進行冥想,而後制卡片、記筆記,不就是這樣嗎?我不久要作傑出的冒險啦!只須在那之前,這世界還沒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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