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二二


  比如他曾這樣說:

  「我們人類否定或超越了A瞬間的自我,變成了B瞬間的自我,而後再躍向C瞬間的自我,人類不是以這樣的類型而存在的嗎?這是薩特巧妙闡明的道理,我雖沒有讀過《存在與烏有》之類的書,可想來定然是如此的吧。可你,那樣的年輕,已經對這種類型的生活方式心存恐懼,夾尾認輸了。你總想模仿日本小小傳媒為你構制的你自身的亡靈,全不想向上跳躍,也不設想另一立場上的自我。但是人類本來只應以剛才所說的類型而存在的,所以,你實際上在違反著自我的存在而生活下去的哩。這一點我稱之為自我欺騙!」而後,金泰說了這樣的一段話。

  「我還記得有一位次最輕級拳擊手的事兒呵。他在某日的比賽中,確信他已在第一回合贏得極為有利的得點。因此,從第二回合起,便不再向前邁出一步。只是採取守勢。他打算把自己在第一回合取得的優勢保持到底。因此,這便成了在此後的幾個回合中連一次也沒出現過出擊的極為滑稽的比賽了。這樣,當這一膠著狀態的比賽告終之時,他被判了輸,而且,所有觀眾也都對他大為失望。他一直保持的第一回合的得點,實際上等於零。這樣的誤解,反成了威協啦!」

  我並沒特意作什麼反駁,只默默然微笑著吃雞子和萵苣,喝威士忌。我當然沒想跟在自己的亡靈後面亦步亦趨,不認為自己是個只把第一回合的有效攻擊像陰毛似地珍藏在褲衩內,然後在其餘的一切回合裡到處躲避消耗精力這樣愚蠢可憐的拳擊手。不過,也有這樣的瞬間,超越了我自身,我心中產生共鳴的微弱呼聲直接飛向犀吉和金泰。確實,我要從A瞬間的自我,在B瞬間獲得完全自由的自我,在同一次戰鬥中,要在畢生所有的回合全都採取攻勢。實際上,也可能,當我贏得了小說家的名號之後,自己的生活中已無自由的感覺,反而常有束縛之感。這一點,可能已通過這一次我的多疑症,得到了表面也未可知。

  「對了,總之,我不是要和齋木犀吉一直交往下去嗎?現在的我,悶坐在書齋裡畢竟也一事無成的吧!」我在這一晚聚餐會上想到的竟達到這樣的程度。若是我是個更坦率、天真、開放、性格內向的感情家,可能接下來會大喊大叫,流著眼淚朝犀吉、卑彌子、雉子彥、金泰等人的臉上接吻的吧。」是的,確實,自從我當上小說家,似乎一天天都在過著自我欺騙的日子!我有時想自盡,有時想出走。若喝了酒,又像瘋子樣爛醉吵架,老是煩躁不安。恐怕這便是自我欺騙在我身上作祟哩。在哪兒一開頭就不對勁了!啊!怎麼來救助我;用你們的自由,把我帶進真實的冒險世界去!」

  不一會,所有人酒醉飯飽,自我欺騙的議論,就如雞子的最美味部分,迅速消失在我們的胃中。接著便是一場大亂。沒有摩托車的摩托車騎手雉子彥耍開了摩托車的車技,在室內打轉,而後,又跟只使軟弱右手的金泰進行拳擊賽。正好十秒鐘,就被打倒在地。卑彌子又想起了什麼新的人世悲哀的根源來,獨個兒抽抽噎噎地啜泣著睡下了。不知不覺間金泰已蹤影全無。雉子彥也把自己的胸膛和大腿壓著卑彌子的背部和臀部睡著了。犀吉看著他們倆,只在一邊微笑。由此,我想到也許雉子彥和犀吉間存在著同性戀關係也未可知。我不是同性戀者,(如有人把你的睾丸弄得癢癢,而當你也感到有些快感時,那傢伙便說睾丸乃是小陰唇的變型,從而指稱你在性欲上屬￿女性類型,斷定你是未來的性倒錯者。即便如此,你也切不可貿然斷定自己是個同性戀者,可照此說來,不是誰都不是同性戀者了嗎?)但看了別人的動作,馬上就能由此找到同性戀的影子。從而我武斷地認為,同性戀者也許覺得讓自己的妻和自己的同性戀者通姦是件愉快的事兒吧。

  猛然間,犀吉向我打聽時間,其時已是淩晨一時了。我一說,犀吉慌忙站起身來,從壁櫥裡取出一個包袱。而且當著有些吃驚的我的面,不大工夫,換穿上像軍人又像消防員威風十足還有一些與此相應的飾物的制服,這樣說:

  「從此刻起,我要當巡夜警察了,一塊兒去吧!」

  3

  我和齋木犀吉二人乘上了出租車,我打算著把他送到工作場地、自己徑直回公寓。可結果,我在犀吉打零工作夜警的大廈前和他一起下了車,就在警衛室裡度過了一夜。原因是一坐上出租車,齋木犀吉馬上不同於方才在晚餐會上的高興勁頭,一頭潛入極度抑鬱情緒的泥淖之中。我不忍心把他一個人丟在市中心這所大廈的警衛室裡受一夜的煎熬。

  我也曾考慮到犀吉的抑鬱,是否由於沒趕上夜警時間所致。他原來必須在正十二時去換班,可我們到達大廈時已是淩晨兩點半鐘了。不過,齋木犀吉仍然跟他前班的老夜警極其友好地進行了交接。我始終搞不懂為什麼犀吉和老人之間能有如此出色的爽快大方的理解關係。我總感到老人一般是不同於自己的特殊的另一種人。我認為理解老人,被老人理解,非得自己也到了老年,此外再無別法,在此意義上,我是個經驗主義者。老人不是孩子。隱藏在孩子玫瑰色臉頰裡的東西,和在老人盡是皺紋那邊瞟上一眼窺得的東西是不同的。對待老人,也能和對待孩子採取同樣態度的人,我認為哪兒總有些特殊的地方吧。總之是,齋木犀吉跟加班兩小時半的老人談了不多幾句話,僅僅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吃剩下的雞腿,作為贈禮,也就解決了一切問題。這是個眼帶牧羊犬那樣的怨恨神色的小老頭兒,可他一走,憂鬱的情緒又回到犀吉身上,而我也受到了感染。

  心情不快的我們一直待在大廈一樓的警衛室,直至清晨。其間,每隔一小時,便由電梯或樓梯,去屋頂,或在走廊上巡視,勤快地做巡夜工作。倘若在這一晚有強盜團夥或從動物園裡逃來的花鬣狗群侵入這大廈,而我們把這一些一個不剩地逮住,在次日的早報上肯定會有配上照片的新聞大肆張揚的。我認為齋木犀吉確實是夜警工作的合適人選。他喜好獨個兒在深夜起床。加之他好奇心特強,因此,一有什麼可疑的聲響,他會立刻奔到地下三層的配電間去。

  齋木犀吉在他值夜期間,一直悶悶不樂,大臉龐上佈滿了皺紋。可這決不是他的本性,他是決不會甘心沉默不語的。面帶幽靈似的悲戚相的他,或在電梯內,走廊裡,或在警衛室,在深夜的大廈中有如暴露在野風中冬日山間的帳篷那樣的屋頂上,不斷地在我的身邊說些微尖而略帶口吃的嘮叨話。這是有關各類倫理問題的嘮叨話。還有這二年來有關他地下生活的冒險經歷,兒童時代極其複雜的家庭情況等全無虛假的心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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