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二一


  且說,照這樣過於直爽地表達相互間友情的男青年有時會閑得無聊。接下來能做的事,便是兩個人在方便時,會發現藏有性倒錯的性癖,抽籤決定誰是男型,誰是女型,除了沉湎於相互手淫或雞奸之外再無別法。當然,我們並不會做這一類的事。這時我細細去檢查那幅小小複製品上的印刷疵病。犀吉從皮箱中取出小提琴匣子,隨手帶出大量的黴粉,向外飛舞,像是驚起了一隻嚇人的小鳥似的。看樣子他像是打算去拉那把小提琴,可我懷疑拋荒了兩年之久的樂器還能發出什麼音。接著,我把食品袋、瓶酒全卸在地板上,犀吉在調整小提琴的弦線,一面連臉也不朝我看,只說「:

  「喝威士忌吧。在我那堆書和牆壁之間放了不少紙杯哩,你給找一下好嗎?」

  我找出了紙杯,同時只發現了好幾個用過的陰莖套。這使我感到有些意外。在這間像倉庫一樣煞風景的房間裡,酷似兄妹的犀吉和卑彌子,總能發現哪個抓得著的處所,將就著像獸類那樣從背後的立位進行性交,這光景定然和那幅扁桃花的畫一樣的動人哩,特別是還用上這一種滑稽的膠製品!

  這且不言,我為他和我自己在紙杯裡斟上了威士忌。犀吉一口氣把酒幹了,發出一陣特別孤淒的咳嗽聲,而後把小提琴塞在他下巴繭皮殘餘的下面,演奏起巴赫的無伴奏變奏曲一開頭的和音。他在恐怖的地下生活期間,也可能時時在練習小提琴吧?總之,若把他的演奏錄在音帶,並使之快速旋轉,那就會發出刺耳的尖聲,使人感到是種快板調。

  「這會兒發出的音是這把小提琴生涯中最壞的聲音哩。真可憐!可我畢竟也快脫離了那外行人的境界了吧?」齋木犀吉仍然把小提琴夾在下巴和肩膀間,騰出左手,拿著威士忌的紙杯,像木偶演員出聲讓木偶叫喊那樣的聲調說。

  就這樣,一次次用威士忌鼓著勁,犀吉的巴赫演奏速度逐漸加快,多少有點像個樂曲時,我已開始醉了,而卑彌子也終於返回了。她從公寓管理人那裡借來了各種盤子。卑彌子答應,我們吃剩的雞骨頭,拿去給管理人的狗吃。當然不能說卑彌子全沒有作為家庭主婦的才幹,她畢竟是個日本的婦女啊。

  在卑彌子走進屋子後,在廊下似乎還有別人在。於是我站起身子,探頭向外看,在薄暗雲中,發出像狼狗在水泥道上奔跑時發出的腳爪音強烈的嗖嗖之聲,是一位小個子男人在練習那沒對手的拳擊。因為他腳上沒穿拳擊鞋,而代之以用橡膠板切成腳掌大小的麻裡草鞋,從而那腳下的步法就有些拘謹,可橫擊出拳還比較矯捷。而在他的腳邊,有一盆炭火正旺的炭爐子在猛烈地迸散火星,原來是他剛跟在卑彌子身後搬來了這只炭爐。

  當然我們也邀請他一起參加這晚的大聚餐。他是輕量級的職業拳擊手。當時十八歲,級別九段。犀吉在四國戰男孩時,跟他交手,被他擊倒之後便成了朋友,不過,那時金泰年僅十四,只是拳擊館裡的跑腿,因而這次比賽是秘密進行的。齋木犀吉被擊倒後,完全心服了。他發現這個小個兒子少年的天才,和他交了朋友。據我所知,犀吉除自己以外承認是天才的,唯以金泰一人。犀吉真的為金泰盡心盡力。犀吉不久忽而成了大富翁,最先幹的一件事便是資助金泰的生活。在賽前金泰減肥期間,自己也節食,進土耳其浴室,陪著他瘦了好幾公斤。

  這一天,金泰臉色青蒼,蒼白的臉上,老沒刮鬍子,足有三毫米長,眼神平靜溫良,給人以武士畫中瘦弱但卻善良的步卒似的印象。確實,他予人以鐮倉時代年輕的下級武士的印象。他是個左撇子,具有淩厲的回擊力。可他的下巴是脆弱的,而且是脆弱得像玻璃一樣的下巴。從而他是個極易擊倒對方,也極易意外地被對方擊倒的拳擊手。我們最初會面的那天,正好他因肌肉問題剛去了醫院。醫生和他的對話當時也在我們面前複述過。由於這非常感人,因而至念仍然記得清楚。

  「醫生檢查了我的身體,顯出像看毛毛蟲似的厭惡的神色。他一看連接在我纖細的骨骼上像怪物似的筋肉,考慮到我幼小時的糧食供應啦,現在的職業拳擊的訓練情況啦等等,就說當個日本人真是可悲。還說這樣的體格沒在拳擊賽中喪命,簡直不可思議呢。又說我當了個職業拳擊手,足證我是低能兒!」金泰用了羔羊說人話那樣無限溫順的語調說。

  原來金泰為了要從一貧如洗的東京港周邊的朝鮮人家庭的父親的控制下脫身,才當了拳擊手。從成為職業拳擊手那天起,對他們的比賽酬金頗有不滿,從而成為訓練場及體育報刊的惡語中傷少年。但他仍能坦然地和這類非議對抗。他也和犀吉一樣是個倫理學家,哲學人物。對一切現實問題(從拳擊賽的收益分配率到拳擊手證級的內幕,日本人拳擊手的發展前景)都有個人獨特的看法。他是以雙拳進行戰鬥的少年哲學者。就是在這次晚餐會上,金泰也加入了犀吉主張的行列,和我談了一些有關自我欺騙的個人意見。我認為我卻也受到了他的影響。話雖如此,在這晚餐會上有關自我欺騙的種種議論自然也不特別的明確。莫如說,對於為什麼把我當時的生活和行動方法叫做自我欺騙這一類,犀吉本人,說到哪兒,總也說不清楚。犀吉也好,卑彌子也好,金泰也好,還有其後加入的雉子彥,大家都是年輕人,不管怎麼受惠於哲學的,倫理學的素質,要這些年輕人,抓住一個概念的總體,把它徹底,完整地表達出來並非易事。他們無法從這一概念或意義領域的各個側面進行包圍。只能就極其局部的方面展開尖銳激烈的攻擊。

  不過,即便如此,若從一個方面的攻擊打中意義的核心時,也仍能取得效果的。我從他們那兒,獲得了一生有關自我欺騙的局部零星的啟迪,確實由此受到觸動,最終受到影響。

  我們隨意圍坐在金泰搬來的炭爐旁,用手抓著品嘗那卑彌子為我們做的澆上格魯吉亞風味沙司的雞子,(一會兒我們全都渾身散發出刺耳的大蒜味,不過誰也不介意。)吃厭了雞,有人就把裡脊肉和幾張萵苣葉迭在一起吃,有人則把半薰制的大馬哈魚夾在麵包裡就著蘑菇一起吃。而且一直在喝葡萄酒和威士忌。不過,若有人酒醉得舌頭轉動不靈,則剝奪掉喝葡萄酒的資格,由卑彌子嚴加看管,原因是葡萄酒是從法國進口的舶來品,在我們買來的食品,酒類當中,價錢也是最高的。即便在這一時期極度貧困的生活情況下,按照犀吉的性格,他仍然寧可買一瓶白局雷,而不願用同樣價格去買五瓶日本產葡萄酒。

  我們全都猛吃猛喝。我特別對金泰無節制的食欲(因為據我所知,拳擊手應是常為減輕體重苦得要命的一種職業)感到擔心,即使怕多少會傷害了他的感情,可仍然向他問起了這一點。對此,他的答覆是:

  「我每隔三十分鐘就要嘔吐一次的。在這期間消化掉的食物,一定是為把我的筋肉附著在我瘦小的骨骼上所不可缺少的啊。」

  「金泰能把禁欲和享樂兩者交叉上演的節目安排得井然有序哩。你認為你自己吃得少有些不服氣嗎?這才叫貪心不足。你自己不也吃了不少嗎?」卑彌子代替金泰向我反駁。在用餐過程中,齋木犀吉始終熱中於闡明我的自我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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