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一九


  2

  齋木犀吉和卑彌子和我,坐著那倒運的電影演員的大眾車,雉子彥騎著洋貨品的摩托車,以五十公里的時速駛向東京市中心。令人神往的冬日薄暮,逐漸升起了像粉末樣的霧氣,如除塵器那樣把天空、樹木、建築物、來往行人微沾汙跡的印象清洗得一乾二淨。可隨著霧氣的加深,天空、樹木再次受到沾汙,一瞬之間,竟全然不見蹤影,地面上則僅有如拖船上的人群牽挽著行而行。卑彌子和雉子彥不約而同地開亮了車燈。我們的車只在令人覺得特別陰暗閉塞的背街上奔馳,從此時起,雉子彥的摩托車和我們的汽車並行駕駛也有些危險了。

  「那麼,我們怎麼辦。犀吉君?」騎在摩托車上的人把他那像墨黑的蟲子腦袋那樣的臉轉向我們,大聲地問。犀吉沒直接回答他。

  「我們倒像有錢人家的孩子,兜裡只裝著幾個硬幣哩。我真想招待你吃頓晚飯呵!」他試探地擔著心注視我,這麼說。「由我來作東吧。可我總想上你的住處看看啊,是否買些食物、酒類上你那兒去?」我說時帶著幾分狼狽相。原因是在我的想像中,這些睡眠不足,滿身塵土的傢伙和我自己(我也一樣,因為喝了隔夜酒,這天連鬍子也沒刮。卑彌子哪個口袋裡都沒帶化妝品,因而變成黑色小鯉魚那樣的臉相。唯有髭須不多的犀吉,卻顯得格外的神氣十足,這才有氣力提著那白色皮箱輕輕巧巧到處轉悠,還能去盜竊汽車。)眼睛淨瞄著哪家豪華型料理店的餐桌。只須我開口邀他上餐館,犀吉立刻會響應,不是去德國大餐館,定然是帝國大飯店吧。由此看來,我的疑慮也是不為無故的吧。只是我自己頭腦中如此這般的思想活動,若是讓犀吉一眼看穿,怕的是又要嘲弄我是什麼小資產階級的劣根性啦,或是來自自我欺騙的一種心理狀態啦等等了。

  「那好,就這麼辦。」犀吉略一沉吟,便欣然同意。我感到自己臉頰血往上湧。「去新宿,買雞,買魚,還得買酒哩。」

  接著,犀吉朝著摩托車上的青年再一次大聲喊叫。

  「就在我家開個宴會。雉子彥你也要來的吧??」

  「要去客戶家兜上一圈哩。這就是工作,實在不好辦呵!」雉子彥高聲叫嚷,隨即加快速度,(時速定有八十公里)像一頭長毛獅子狗疾馳而去,身後刮陣黑色的旋風。我們若無其事地歎息著,直駛新宿,採辦食品。

  記得那些一味厭惡齋木犀吉為人的人,總在責難他,說他是自我中心,獨善其身,像個追逐自己尾巴的小狗,對自己以外的事物全然不關心。實際上,也有這樣的情況比如,他自己一周前剛結了婚,卻蠻不講理地硬要制止我結婚。若把這說成是自我中心,獨善其身,恐怕也未嘗不可吧。可犀吉自有犀吉的邏輯。若是一味指責他全不管別人的事,無疑是不妥的。而且,他可能有這樣的想法:即像個孤單寂寞的小孩那樣,他唯恐怕我結了婚,會築起一個把他和卑彌子排斥在外的窩,從而執著地反對我結婚。這一類的自我中心性格也有時可以稱之為親切或者坦白。

  一旦進入了新宿百貨店的食品部,那晚上聚餐的籌備工作確實成了齋木犀吉獨擅勝場的機會。我嘛,根本不在話下,就連卑彌子也沒有置喙的餘地。我只能抱起購物袋,跟在犀吉屁股後頭轉,卑彌子則順手偷了檸檬幾個、巧克力若干、大蒜一把之後,自顧自跑回大眾車,打著瞌睡等我們。是否要以說她有小偷小摸的小毛病呢?確實,你看他,為了挽救犀吉的盜車,自己也去偷竊水果和點心啦,而且,這好像是她生來的日常習慣似的,又乾淨又利索,如人飲水,毫沒冒什麼偷盜的危險,由於此,看來我們就不必為她辯護了吧。只是,以上云云,是根據作者的感覺和當時的氣氛所說的話,面對卑彌子而言,怎麼樣也安不上什麼盜癖之類的言詞……

  齋木犀吉採辦起食品來真是入了迷。他一下到地下室食品部的這瞬間,就像禁欲者誤入了回教國的閨閣,為食品(裸露的肌膚上塗上油脂晶晶發光的美女們)的熱氣搞得暈頭轉向,眼花繚亂,差一些立腳不牢。而後,等到犀吉好容易站穩了腳跟,他隨即露出像老鷹似的可怕的眼神,大步在食品的貨架間穿引,信手拿來隨便採買,數量既多,價錢也選最高的。搞得食品部的主任把齋木犀吉誤認為是珠穆琅瑪峰登山隊的糧秣補給員一類人物。總之是,我緊跟在他的身後整條沉甸甸的裡脊肉、燒雞(光這就是五隻!)、萵苣、蘑菇罐頭、半薰制大馬哈魚、各式乾酪,外加葡萄酒、威士忌,不一而足,還有許多想不起記不清的食品都讓我抱著挾著。我在自動記錄器前付出的金額,除酒類飲料另行計算外,超過了一萬日元,由於我看出齋木犀吉現正處於慢性饑餓的殘餘影響之中,對他在食品上如此的浪費也便寬容大度了。他談情說愛的旅館費、籌備結婚的開支,早已把自己的積蓄花得精光,這樣,他那原來的美食家的真面目只得在某個陰暗旮旯裡藏身了。這一想,我再重新端祥那犀吉,他不再有二重下巴了,我當然感到,在食品貨櫃裡發出誘人味道的空氣中,犀吉稍有過分的坦率,在他和我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我把這些食品堆上大眾車,而後,當犀吉把瓶裝酒小心翼翼地穩穩當當放進車座的一角時,我又折回店裡,特意為犀吉買了一罐全菲力克煙。我當然也該坦率地對他表示一下友情的。等到卑彌子從假寐中醒來,就像回歸山寨的山賊,向我們炫耀滿口袋的偷來之物,得意非凡。她特別起勁地自詡要為我們買回的雞,做一種世間無雙的沙司,這樣,她方才偷得的檸檬和大蒜可就大派用場了。就是這麼一種局面。說到卑彌子的辭令,若和犀吉的饒舌相比,倒也毫不遜色。「我讀過一本寫斯大林事兒的書。這書的英國人作者把斯大林寫成了一個有偏執狂的殺人者,他在本書的注解裡特別寫到斯大林曾說,沒有比加上魯吉亞沙司的雞子更美味的雞子了。看來是因為那種沙司是由大蒜、檸檬再加上蘇聯格魯吉亞特產的某種原料調製而成!所謂某種原料也許是俄國風味的荷蘭芹葉子哇,今晚上,你們可以嘗到用最近似於那種格魯吉亞風味的沙司作調料的雞子羅。這兒是東京,如若你考慮到這兒並非格魯吉亞地方的話,那麼,今晚上的雞子當然是東京最最上等的美味了啊。」

  我發覺卑彌子長期以來也在過著一種半饑俄的生活。從而,借著澆上格魯吉亞式沙司的雞子的話,曲折地表示對食物的渴望,雖比不得犀吉那樣顯山露水,可我想畢竟她是年輕姑娘,有其不得已的苦衷,我對於她,也和犀吉一樣,自然優於寬容了。原來我,自開始寫小說以來,心理上的管道像易於上鏽積垢的自來水管,愈來愈變窄變小,從而在這次竟發現自己並不是什麼鬥筲小人,心裡便覺得十分寬慰。再則那犀吉和卑彌子的狂勢,又刺激起我的食欲。原來我自從患了多疑症,似乎有些胃擴張,只須稍稍感到空腹,也便惶惶不安,因此當我一點點接近那齋木犀吉公寓裡的晚餐,便越來越覺得奮發昂揚。至少是,在我一天天無法排遣的孤獨感的蜈蚣觸手難以企及的高處,如今竟能和兩個興高采烈的友人,一起坐著舒適的德國制甲蟲型汽車奔向晚會場所。而且,雖說是尋常閒談,可當我一想像到檸檬、大蒜調製的格魯吉亞沙司,不由得像幼小時那樣天真地滿口生津。

  由卑彌子駕車,我們終於到達齋木犀吉的公寓。正好那公寓座落在本鄉的大學校後面,而且也是我大學裡一位友人所住的公寓。我正想把這點告訴卑彌子和犀吉,不想卑彌子已搶先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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