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一八


  這時,卑彌子從容不迫細細地和我談起了英國動物採集專家的遊記,我心裡在嘀咕,疑心可能是犀吉臨時要去會個什麼電影演員時代的老朋友吧。可是,車子開行了二十分鐘光景,猛然間,在反光鏡中(公共汽車的反光鏡像甲殼蟲的耳朵般向外突出,一直在搖晃。)卑彌子像發現了什麼地說:「到下一站車子停靠時,咱們就下車。在公共汽車上也沒什麼樂子可找啦,特別是這冬天的黃昏!」一面吃吃地笑了起來。

  我和卑彌子下了車。公共汽車像鯨魚打飽嗝吐出一陣廢氣,開著走了,這時,後面緊接著開來一輛平穩駕駛的西德大眾汽車。齋木犀吉既擔心又得意地坐在這車裡。

  「萬一你害怕坐在你朋友盜竊來的車子裡遭到了拘捕,從而把這件醜聞在報上曝了光,首先你必須拋棄掉這種心理上的疙瘩。因為這無非是一丁點兒、微不足道的名譽觀念在你身上作祟呀。」齋木犀吉吞吞吐吐和我這樣說。於是我坐在已經放上了白色皮箱的大眾汽車的後座,卑彌子換下犀吉,坐上了駕駛座,犀吉坐在卑彌子側邊。這樣,我們的冒險旅行車隊就此出發。

  「不過,總之是,順手牽羊去盜車,總也有些危險吧?」

  「你說我順手牽羊?」齋木犀吉憤然作色,回過頭對著我叫嚷。「你認為我能如此輕率,幹些不負責的事兒?這是今晚上熬夜班的小演員的車子。這夥人,自己車子偶而下落不明,也高興,好給作宣傳廣告啊。」

  我一時語塞。

  「就如你,若是把自身局限於日本大眾傳媒為你製作的令人豔羨的極小幻影,是萬萬不行的,照那樣,就是你自己放棄了自身存在的自由性啦。」齋木犀吉談到了我頭上,叫我膩味。

  「這點,昨晚上已經領過大教了。不是叫什麼自我欺騙嗎。」

  「可現在,唯恐發生醜聞的你,還在把別人為你製造的幻影供奉起來,當作寶貝呢。第一步你要把你自己變成和你的新聞照片完全不同的面貌才好。這樣吧,先把眼鏡摘了!沒有它,前方開來的載重卡車總看得見吧?」

  我摘下眼鏡,放進上衣袋。我是輕度的近視外加散光,不戴眼鏡,人和狗還能分得清。

  「就這樣,跟報紙、雜誌上登載的你全然不同啦,」他盯著我看,開起了玩笑。

  「這樣就好看多了。」卑彌子也一瞥車內鏡,這樣說。

  言語不多,但已使我感到自己這時多疑症的蛛網上出現了斷線處。

  這樣,我們駕著竊得的車子前行,突然間,像約翰·柯克托電影中的死的使者,頂頭來了一位小個兒青年,除了頭戴紅色頭盔外,全身一色的黑皮革服裝,騎著一輛漆成黑色的摩托車,以驚人的速度,向這邊迫近,卑彌子眼尖,在黃昏的薄霧中一下認出了他,隨即從窗口伸出一隻手,向他揮手示意。一面高興地呼喚:「啊,是雉子彥嗎,你怎麼啦!」「不用問同我是打過電話的。」。「別囉嗦,當心把那傢伙壓死在馬路上。哪能隨便用一隻手開車子!你這是生來第一次開車!」

  穿一身黑色皮裝的摩托車青年,在距離我們車子前五十米處,威風十足地打了個U形彎,把那像小馬樣雄壯的摩托車靠向便道,徐徐前行。我們的車很快趕上,一會兒和它一起平行駕駛。

  「是大眾汽車哩,今天這車。犀吉君。」車上青年高聲說。聽來語聲十分稚嫩,這使我想起了曾和他會過一面。恰在此時,齋木犀吉向我問:

  「你認識雉子彥不?」

  「嗯,他不是特意用紅色大提琴裝飾門面的提琴店裡的少年嗎?」

  「是的哩。可那把紅色大提琴確是十分名貴,相當於十台鋼琴的價錢。」齋木犀吉對這把紅色大提琴過於認真的揄揚起來。他有時對某種物質過分地偏愛。

  「雉子彥他不在提琴店了,去了進口洋貨店工作啦。騎著摩托車到處討欠帳,可越是買得起奢侈舶來品的人,越不肯爽爽氣氣付清欠款哩!」

  我想起了兩年前那青年在樂器店裡陰暗的櫃檯對面像將死的瘟雞又哭又笑的腔調兒,可如今,從這個頂著紅頭盔,著一身黑色皮革裝,架著黑眼鏡,由於皮膚直接接觸空氣,沾上了塵埃汙跡的摩托車青年身上,已全然看不出那種少女似的肉感印象了。

  再一想,除了新加入我們一夥的卑彌子不談,犀吉也好,我也好,都和兩年前的我們大不相同。而在這時,我們四個都認為面對著這新的變化,就要把自己獻身于那種純真樸素的共同激情。也就是說,都想要溜之大吉,張皇逃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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