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一七


  齋木犀吉談起跟他那只半野性帶桔黃色條紋花貓見面的情景。當時花貓正在倉庫背後濕地上的癩蛤蟆。犀吉從滿是油污的上衣口袋,掏出一隻特意帶回的中國式炸雞,這一來,那花貓像眼睛蛇和麝香貓對峙一般,顯示出兇狠的警戒性和喜悅之情,一點點挨近來,終於把炸雞用前腳擊落,而後如隼鳥樣縱跳著,就地面把它叼住,一溜煙逃之夭夭。興許是跑到哪兒人礙不著的地方,獨個兒去享用啦。在這時它壓根兒把舊主人忘記得一乾二淨,更不用說犀吉過去慘淡經營教給它的幾套本領(比如握手啦,用腦袋使勁蹭著主人的身子討近乎啦,身子直立像打信號似地急叫三聲仿狗叫啦。)也從它小小的大腦裡消失得無影無蹤。犀吉擔心他的貓會再次回復作為古埃及時代以來的家畜習性感到不安和悲哀。他甚至真的為他的貓在喝威士忌的酒杯裡灑下一滴淚水。犀吉發誓,自己將來若有一天成了億萬富翁,能買下所大宅院,一定要立刻趕到四國的峽谷,領回他的貓。

  我也曾盤究他這兩年來的生活,但他卻沒怎麼作過分具體的介紹。我認為,齋木犀吉也有好些個不宜饒舌,不便於向外傳播的陰暗體驗壓在他的背脊上。不過,我卻也暗下決心,一會兒要讓他把那些沒饒舌到的空白處坦白出來。

  儘管那樣,當我一問到犀吉他那從嘴唇到下巴的傷痕,他仍然洋洋得意用於指尖兒撓一撓那細長的肉色草葉痕,一邊說:「我和地方上的政治家的老婆通上了奸,那位老婆跟別人好上了的政治家,用自己頭上生起來的角①,把我紮傷了,這不是鬥牛師的負傷嗎?

  ①日語中以「頭上生角」指男女間的嫉妒。

  當然,這一晚,齋木犀吉也曾用最懇切的語調,談到最本質的問題。他自己現在會出現在我的面前的。

  「我一直注意你寫的文章,以及你在電臺和電視臺上的講話。我覺察到你實際已開始顯露出無聊的偏向。簡捷說,即你現正開始進行自我欺騙。我原想幫助你去扭轉這種偏向,無奈我自己一直處於和黑暗生活的搏鬥之中,而這幾月來,又當了卑彌子的尾巴,高速度運轉著,到現在好歹已行過婚禮,這才能安下心來,為了擔負起你守護神的責任出現在你面前!開始自我欺騙的人們,如同生了鼠疫一樣,而且被這些人接觸到的一切,也都會感染上自我欺騙的鼠疫。就連這一回,唉,你患上了多疑症,也是由於你自身自我欺騙所致,現在你不是要想結婚了嗎,可若體內有了自我欺騙的種子,無論誰都是陽萎哩。你的身體也就不能進行真正的性交啦!這樣結了婚,你打算怎麼辦。你對你的未婚妻到底理解過嗎?怕還沒進行過一次性交吧?」

  「所謂自我欺騙,只有你才講得如此曖昧含糊呐。」我奚落了他。但仍感到自己內部多少產生了幾分不安的混亂的疑雲。

  「並不暖味難解呵。」犀吉的兩頰血往上沖,聲音越來越尖,不時結巴著,可他仍然充滿自信。「我說的是我獨自經過長久思考後所得結論的倫理。它並非其中的過程。而這兒只說了些讓你難以理解的東西,我自己曾就自我欺騙的具體形象明確地製作了一張卡片,那個,唔,今後會慢慢讓你領會的啊。當然,想來你也不會認為你自己跟自我欺騙全沒瓜葛的吧?對我這樣的老朋友撒謊可不行。過去的修身課本上也寫著呐,友情的頭號敵人是什麼?是謊言啊。自我欺騙的自覺症狀之一,就是自己的頭呀足呀總感到沒有緊貼在自己的體內,這一點你從你自身的多疑症的症狀中想來也能發現的吧。我總打算著要把你從自我欺騙的蟻穴中挽救出來。可救了出來,還沒讓你本人逐漸領會到你的自我欺騙,此外再無別法吧。啊,你想啊,你能請來個跟自我欺騙全然無關的年輕人,作為矯正自身自我欺騙惡習的教練,你真是個幸運兒啊!我的計劃是要把你引向冒驗的日常生活之中,通過守候在那兒的危險的衝擊,讓你得到治療,這便叫衝擊療法!」

  對這樣尖聲快嘴,喋喋不休的齋木犀吉,想要爭辯也無用。他的腦袋生出來原就適合於作孤獨的冥想,而不適宜於對話和社會交往的。他進入了大學,正要把腦袋伸進學生們共同的社會去,就被反彈出來;就了業,正要叼住資本主義的豬奶頭,也歸於失敗,這在本質上大約是因為他思想方法的緣故。即便是我,這一晚,儘管面帶微笑,當耳旁風聽著那齋木犀吉的饒舌,說不定第二天清晨,會把他和他的妻客客氣氣地請出大門,從此後也許就和他斷了交往。但是,我卻傾聽了那像袋鼠奔跑、慌慌張張、蹦蹦跳跳的他自以為是的理論,不覺間下了決心,聽從他的勸告。那是因為我的多疑症,還是道學家的無賴漢犀吉的魔法呢?或是集積在我自身內部的、只跟我自身有關的內在衝動的緣故呢?那就非我所能明白的了。只是,我認為,從目前看來,那種選擇,對我們青春而言,卻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且說,時過黎明,我去寢室,犀吉他們去書齋,各自就寢。近晌午時,我出房小解,齋木犀吉夫婦,沐浴著明亮的冬日陽光,在書房沙發上,像獸類一樣,從容不迫地在進行性交。性欲的修行者犀吉本人認為,性交時最佳的姿勢是由女方背後插入。這時,犀吉也好,卑彌子也好,一邊性交,一邊回過頭來看看我,只像目送走向遠方的陌生人似的,不以為意。我默默地走去廚房喝水,在折回寢室,又經過書齋時,二十二歲和十八歲的夫妻連看也不看一眼,像蝗蟲那樣認真地繼續著性交。濡濕的性器官的氣味充斥在整個房間。我一回寢室,無端地微笑著欠伸一下,而後安心地潛回到床上重新熟睡。

  傍晚,我們起了床。關於近晌午時的那次遭遇,齋木犀吉毫不以為意,(據犀吉自誇,他們夫婦間確實具有性解放的自由。對於這裡所說的解放一切,另有看法的人們可能會嗤之以鼻,可我倒想把這一詞語和對於這對年輕夫婦的友情一起使用。)可在我這方面,對此卻不能處之泰然,無動於中。於是,我帶著幾分無所謂的好奇態度,向犀吉發問,你不是對正常性交已絲毫不感興趣了嗎?還記得你說過已從這種營生中畢了業的話嗎?對此,齋木犀吉為我作了充分解釋:「不,那時是我錯了。關於性,其間有種種不結婚便不會理解的秘密在呐。這是任何冶遊者所理解不了的秘密。我把這稱之為性的友情。結婚之後的男女主人公常能產生性的友情。一旦產生了這種友情,他們便能循規蹈矩,一本正經,從容不迫,像獸類那樣互舐傷口地愛撫,進行平靜的性交啦。當此時,即便有外人在旁也無大礙了。那是緊密的夫妻行為,旁人揮動起鶴嘴鋤也破壞不了的。當然,一般認為,性的實體是不能露在別人眼裡的。就像這兒的性高潮,你也看不到一樣,我們的裸體在你眼裡,看來不也有如一縷輕煙嗎?」說時,他倒像個當教師的妻子那樣十分的認真。為此,我第二次遇上了這種性的友情場面,當然就學了乖巧,只當見到了一縷輕煙,對著他們裸露的臀部看上一眼就完事。

  當時,等到犀吉默默然抽起了煙捲,卑彌子隨即以出人意外的溫文爾雅的態度,然而對性的秘密卻又如娼婦般毫不以為意地這麼說:

  「我們在那次之後,把冰箱裡的東西全部吃光了。你為你自己還藏了些私貨吧?」

  「不,沒藏著什麼?」

  「那麼,這就走,先去吃頓最上等的晚飯,一切回頭再說!」齋木犀吉掐滅了小小的短煙頭,高聲叫嚷,這無疑是宣告我書齋生活終結的號角。

  出了公寓,步行到車站前,正想攔輛出租車,齋木犀吉,對著卑彌子一瞥,不由分說,便開了口:「坐公共汽車去,行啦。」

  於是,我們在車站對面廣場的起點,乘上私鐵經營的犬牌公共汽車,朝澀穀方向開去,等到公共汽車在攝影棚後門停靠時,犀吉提起那只我代管了兩年如今歸還給他的白皮箱,像獨個兒出門旅行似地巧快下了車,只留下了一句話:

  「你們兩個再舒舒服服坐會兒公共汽車吧。」逕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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